第十九章 幽默的自我獨白(1 / 3)

第十九章幽默的自我獨白

兩個青蛙

——[中國]蕭紅

樓上的聲音從窗洞飄落下來了。

“讓我們都來看吧,秦錚又回來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秋雨過後,天色變作深藍,靜悄的那邊就是校園的林叢。校園像幅畫似的,繪著小堆小堆的黃花;地平線以上,是些散散亂亂的枝柯,在晚風裏取暖;擁擠著的樹葉上,跳躍著金光。

秦錚提籃裏的青蛙,跳到地麵,平野在陽光裏笑著,驚懼的肩頭縮動著,把青蛙裝進籃裏。

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錚坐在水池旁愉快著,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澀地笑,別離使她羞澀了。

平野和她的肩頭相依,但隻是坐著,他躲避著熱情似的坐著。一種初會的喜悅常常是變做悲哀的箭,連貫地穿了兩個心顆,水珠在樹葉上閃起金光滾動著,風來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樣,秦錚的眼淚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這情人的淚,水銀似的在平野的靈魂裏滾轉。

平野覺得自己的生命這算是第一次有意義。

“不要哭啊,小妹妹……”

樓上的聲響震著玻璃窗時,秦錚扭動她的肩頭,但不看上去,她知道這又是她的妹妹秦華在作怪。

提籃裏的青蛙要去尋水,粗糙地呼吸著。

秦錚從來愛玩小孩子的事,從鄉間回來特地帶回兩個青蛙,現在青蛙是放在水池裏了。

晚天染著紫色紅色的顏料,各自劃分著,劃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

“這次我到鄉下去,受罪極了,猩紅熱,虎列拉,……各樣的傳染病都有。隻有傳染病,沒有醫生,患病者隻有死。——在這樣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說嗎?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個人主義的變態。”

平野吻了她手一下,並且問:

“那裏工作怎樣?”

平野又像恢複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湧上他的心來,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在喊口號了。他們的聲音低下來,暗下來,和蒼茫的暮色一樣,蒼茫下去。

南樓宿舍睡在夜裏了,北樓也睡在夜裏,久別的情緒蒼白著,不可頓挫地強硬起來,糾纏起來。

踱蕩著他們的熱情似的,穿著林叢踱蕩,踏著月光踱蕩,秦錚是愉快著,講了一些流水似的話,別離不再壓緊她了。她輕鬆在跳著舞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著,他作窘,平野為了她的青春所激動。

關於這個,秦錚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動了別人,在一個少女這是一件平常的事。

平野引她到樹叢的深處,他顫栗地走著,激動地走著,同時秦錚也不會覺察這個。兩個影子,深藏在樹叢裏了。

南樓的影子倒在水池裏,太空鑲著無數的星座,秋夜靜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從樹叢顫巍著那裏走出來了,秦錚的頭發毛散了,衣裙不整齊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樓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錚回宿舍時,她都是倒踏著梯級向他微笑著,緩緩地走進去。現在,秦錚沒有回頭,她為新的體驗淹沒了。

平野的心思平靜下來,滿足同時而倦怠地轉向北樓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這個秘密似的叫了。

這是一個回憶,完全是一個夢中的回憶。

平野醒轉來了,鐵窗外石壁的頂端,模糊著蒼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地刮著陰慘的風,住在這裏的人,有的是單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是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們終夜不能睡著,他們吼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但是他們腿上的鐵鎖和手上的木枷並不因為吼號而脫落,依然嚴緊地在枷鎖著。五個人中的兩個人是癱落在牆角裏,不喊叫也不掙脫,使你看到,你可以聯想起那是兩個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嚇住了?但,他們不是,那兩張麵孔,並不蒼白;手足安然的,並不顫索。

提著槍打著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著這五個人,這是為了某種事體。提槍的人,總是不間斷地在袖口間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著天快亮起來似的。但,天亮起來又有什麼事體要發生呢?這個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著,他們不能滾轉,提槍的人在那裏踱來踱去。

其中的一個向著那兩個永不知嚎叫的人說:

“怎麼你們的不是行搶,隻為了幾張碎紙在身上就……”

說話的被那個提著槍的絞斷了話聲,但是他現在一點都不知懼怕什麼叫槍,他大罵了一陣,沒有法治他。提槍的那個人仍然是走來走去,一麵看他袖口間的表。

平野,他是個永久要住在這裏的一個犯人,因為法律判斷他是這樣。

因為三年前的那天晚間,他同秦錚在校園裏談一些關於鄉間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錚的父親處死刑了,第三天,秦錚被捕了。接著就是平野。

現在秦錚和平野是住在同一個鐵包的院裏,現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裏兩個青蛙變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園裏仍是叫著。

在三年之中,他們總是追隨三年前的舊夢,平野醒轉來了。醒來他尋覓不見秦錚,他又閉起眼睛,窗子鐵欄外,有不轉動的白色的月輪,外麵嚷著這樣的聲音,平野聽到了:“又是五個:兩個政治犯,三個強盜犯,被提出去。”過了一刻,車輪的聲音軋過了,漸遠了。

愚婦人

——[中國]許地山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旁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幽默的自我獨白

——[美國]普·戴伊

都二十多年了,它一直潛伏在我的身體內,我似乎都有些將它遺忘了。大家都說就是這種病。

不過大家管這種病叫幽默,而這個名字我比較喜歡。

大夥“合資”買了禮物送給董事長,祝賀他的五十大壽。我們一窩蜂似的擠進董事長的辦公室。

我成為了致辭人,而且這致辭耗費了我幾乎一個星期的時間。

每個人都非常喜歡我的發言。其中充滿雙關語、警句和插科打諢,每次都博得滿堂喝彩,盡管我們的五金店是絕對堅固的,但我肯定在歡呼中,它震動了一下。

董事長高興壞了,同事們也因此而開心異常。

從那天上午九點半起,大夥就都管我叫幽默家。

隨後的幾個星期裏,我的同事們將我說得越來越厲害。他們一個接一個跑來對我說:老兄,你真是個天生的演說家,以前那些演說家也沒你那麼優秀。

我認為我應該為他們保持這種幽默感。公司要求別人對生意上的事和日常的話題隻要能說個明白也就可以了,對我則要求很嚴。他們希望我對陶器也說些笑話,甚至對著窗戶或別的什麼也要這麼做。我是店裏的副會計。要是我拿出一頁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通滑稽的評論,或者無法對損益表進行幽默攻擊,那店員們一定會非常失望。

大家一傳十,十傳百,我變成當地的一個“人物”。我們的城市小得很,所以不消多久,便滿城皆知。當地的報紙上常常引用我的話,這使我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

幸好我確實擁有真才實學,可以應付突如其來的種種問題。我在實踐中培養並促進這份才能,而其本質卻是與人為善,隻是嘻嘻哈哈的小打小鬧。人們看到我走過來就露出微笑,而當我們碰麵時我已經成竹在胸,能讓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我屬於早婚,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不用說,房子不太大,家具不豪華,但過得還算不錯。在五金行業當一名會計,薪水很有限,當然沒有供我揮霍的多餘的錢財。

我最近又有幾個創意,放著怪可惜的,因此寄給刊登這類文字的雜誌。當然,結果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我還成了投稿的常客。

有一家編輯社給我寄來幾封信,他建議我投寄一欄篇幅的幽默文章,並且暗示說,我將有機會在報紙上擁有自己的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以後,他又提出,要我與這個專欄簽訂一個合同,為期一年,稿酬當然是十分豐厚。

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妻子——路易莎已經在心裏為我文學上的成功而歡喜不已。當天晚餐我們吃了龍蝦炸肉丸,喝了名牌葡萄酒。也許是我改變生活的時刻到了。我同路易莎非常認真地討論了這件事,最後我決定離開那家五金店,將玩幽默當做我真正的事業去發展。

第二天,我便向公司提出辭職。我的同事們為我舉行了一個告別宴會,我在會上的講話詼諧幽默,報紙立即全文刊登,又一筆豐厚的稿酬到手了。第二天早晨,我醒過來看看鍾。

“哎呀,晚了!”我喊道,急急忙忙穿衣裳。路易莎提醒我說,昨天我已離開了那家五金店。我現在是專職幽默家。

早餐後,妻子給我展示了我未曾目睹的未知空間。乖乖!房間裏擺著我的桌椅、稿紙、墨水、煙灰缸,還有一個寫作人所需的其他用品,桌上還有日曆、詞典及一小袋巧克力,因為吃甜食會給我增加靈感。真是了不得!

我迫不及待地坐下來。牆紙上的圖案是阿拉伯式或者伊斯蘭式的——也許隻是些不規則四邊形。看著看著,我正要準備幽默。

一個聲音使我一驚——那是路易莎的聲音。

“你要是不太忙的話,親愛的,”她說,“我是說,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我瞧瞧表,可不,現在已是中午了。我隻好去吃午飯。

“你得慢慢來。”路易莎說,“不管是歌德,還是拿破侖都曾經說過,腦力勞動一天五小時就足夠了。下午也許我們應該去散散心,放鬆一下。”

“我確實有點累了。”我承認。因此我們就去逛樹林。

隨著一天天地過去,我的稿子寫得越來越快,不到一個月我就一篇又一篇地寫出來了,而且質量我都滿意。

成功是必然的。我在周刊上的專欄取得轟動效應,評論界裏一些有名人物也對此大加稱讚。我又向其他出版社投稿,也獲得了同樣的效果。

我越來越發現,我天生該做這行:我能將一個可笑的意見寫成一則兩行的笑話,掙得一塊錢。重新組裝並用新的詞語又能掙幾塊錢。你再把那料子翻個個兒,用韻腳鑲上邊兒,它又成了一首詼諧的應酬詩,總之,隻要我稍加改動同樣的東西會千變萬化,而且你永遠不會在意,那其實是同一個東西。

家裏的一切都隨積蓄的增多而煥然一新。從此,我成了城裏比較有地位的公民,以往的夥計生涯一去不複返了。

半年後,我出了些問題,譏諷和笑料不再能隨隨便便地脫口而出,有時甚至會費我很大的勁。我發現自己必須常常傾聽朋友們的談話,從而積累些有用的東西。有時候我瞧著牆紙,咬著鉛筆,一坐幾個小時,但效果並沒有以前那麼好。

慢慢地,我成了朋友中最不受歡迎的人。似乎我和他們呆在一起總是別有用心的,要是有一句機靈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一種俏皮的說法從他們嘴裏掉下來,我就會像獵犬一樣跳過去接住。甚至會當麵或背後用小本子詳細記錄,以備不時之需。

我舉止的異常似乎已經不是個秘密了。從前我給他們提供歡樂和消遣,現在我掠奪他們。我現在的言語不想再博得他們一笑,因為我的思想被禁錮起來了。他們也不再等待我的笑話了。

我就像那條憂鬱的列那狐,習慣讚美烏鴉的歌喉,而僅僅是為了吃肉。

幾乎所有的朋友都開始躲避我。微笑離我越來越遙遠,而且這種狀況一直持續著。

隻要我呆在那裏,不論什麼人、什麼地方、什麼時間、什麼事物,都難免受到我的掠奪,甚至在教堂裏做禮拜,我也不會放鬆自己的大腦與手中的水筆。

當牧師哼出長韻律的頌詩《榮耀頌》,我立即跟著哼哼:“榮耀頌——大成功——講格律——喜相逢。”

各種各樣的話語一經我大腦篩選,其中的營養已為我所用。

我身在教堂,心卻不在,我想到的是關於女高音、男高音和低音互相忌妒的一則古老的笑話,希望能夠成為一篇新的作品。

我的戰場蔓延到了家裏。妻子原是個十足的女性,坦率、任性、富有同情心。她曾給過我許多幫助,她的想法向來是快樂的源泉。現在,為了資料,為了我的事業,我不再關心她的談話,而隻抓住其中的詞語。

我發現這樣做也算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對於我的引誘和激勵,她絲毫不加防範。

我就讓它在冷冰冰的、極其尋常的鉛印的篇頁上與公眾見麵。

我現在成了以寫作為業的猶大,一邊吻她,一邊背叛她。為了幾枚銀元我利用了她對我的信任,無情地將她出賣給報社,然後公之於眾。

對於妻子,我總是那麼自私,殘忍得像伏在羔羊身邊的狼,連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呢喃軟語都側耳諦聽,希望能換得幾板銀元。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頭。

當妻子已被剝奪殆盡時,我的一雙兒女是我的下一個目標。

蓋伊和維奧拉的幼稚而奇怪的思想和語言又為我增添了靈感與財富。我為這種幽默找到現成的銷路,給一家雜誌的固定專欄《童趣》長期供稿。我開始用一天大部分發時間將他們留在身邊。當他們玩耍的時候,我會藏在沙發後麵或門背後,或者爬在院子裏的矮樹叢裏,靜靜地聆聽。此時,我的工作方法已具備了一切“壞”的特征。

我一點靈感也沒有,而報社正在催稿,我就藏在院子裏一堆落葉下麵,因為我知道他們要到這裏來玩。我怎麼也不相信蓋伊會知道我藏身的地方,而且他們還用火攻,燒了我的衣服和我對他們的邪惡思想。

很快,我也失去了孩子們的信任。有時候,當我像個孤獨的盜屍鬼那樣窺視他們的時候,我會聽見他們竊竊私語:“爸爸來了。”接著就開始了同我的遊擊戰,難道我無法改變這一切嗎?

至少我掙的錢仍很多。存折裏的存款也在增加。

同樣,我損失得也不少。我不大清楚當流浪漢是怎樣的滋味,不過我和他也相差不遠了。我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生活的享受,就連家庭的溫暖也感受不到了。我變成一隻蜜蜂,從生活的最美麗的花朵裏吸出的是不潔的蜜,為了不被我攻擊,人們像躲避災難一樣躲著我。

有一天,有個人帶著愉快而友好的微笑同我打招呼,我興奮極了,因為好久沒這樣過了。那是我路過彼得·赫夫爾鮑爾開的殯儀館,彼得站在門口同我親熱打招呼。我本能地停住了,同時走了進去。

天氣又濕又潮,前麵屋子太冷了,我們走進後間,一個小爐子生著火。來了一個顧客,彼得讓我獨自呆一會兒。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環顧這屋子,屋裏有一排排花梨木骨灰盒、黑色的棺罩、棺架、裝飾靈車的羽毛、葬禮用的旗幡,總之喪葬該有的東西都一應俱全。這裏的氣氛讓人極為平靜、有條不紊,我的頭腦變得異常冷靜。瀕臨生命的邊緣,無論是誰都會在這裏走一遭的。

當我進入裏麵,生前的一切苦惱與不快全離我而去。我根本不想從那些陰沉而莊嚴的喪葬用品中探求什麼幽默。我覺得自己非常舒服而且全身放鬆,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一刻鍾以前我還是一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而此時,我卻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哲學家,我找到一個躲開幽默的避難所,不必絞盡腦汁去諷刺挖苦,不必不顧尊嚴地去偷去搶,以至於使討厭我的人躲避我。

我還不大了解彼得。他回來以後我讓他先講,就怕他的談吐破壞氣氛,成為甜蜜的挽歌般的合唱中的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出乎我的意料,一切都進行的非常順利。我快活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談吐平淡至極。平淡得就連死海也無法相比。沒有一丁點兒火花或智慧的閃光損壞他的言語。從他嘴巴裏流出來的盡是俯拾即是的陳詞濫調,好像他從來不知道笑是什麼意義。我不禁為之一震,原來他根本不明白微笑是什麼。而我開始喜歡這個人了。

每個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來到彼得那裏,在他的後屋裏盤桓。這讓我可以充分的放鬆。我從此早早起床,急急忙忙做完我的工作,希望這種放鬆更加充分更加完美。隻有在他這裏,我才能擺脫從周遭事物中吸取幽默成分的習慣。其實從彼得這裏是無從下手的,隻好作罷。

我的精神與信心一天天地恢複過來。看來我在這裏得到了精神上的休息。如今我在街上碰到一兩個老朋友,或者投以一笑,或者說一句令人愉快的話,都會輕而易舉地達到以往的效果。而這種待遇也給予了我的家庭。

我不再拚命工作,而是開始熱愛假期。我開始減少我的工作量。寫作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是負擔和痛苦。我常常坐在桌前吹口哨,然而絲毫不影響效果。殯儀館是我每天必去之處,這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

我的秘密行動使妻子起了疑心。

我是想把這種事作為我永久的秘密:女人不理解這種事,可憐的姑娘!她還是不知道的好。

有一天,我帶回家一隻銀質的棺材把手做鎮紙,還有一片毛茸茸的靈車的飾羽用來在紙上撣灰。

我喜歡看到這兩種東西放在桌上,這樣也許可以使我感到視覺上的暫時放鬆。可是路易莎發現了它們,她快要昏過去了。我隻好安慰她,隨便亂說了點理由。不過我從她的眼裏看出她的疑慮並沒有消除,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用這東西。

那天,彼得·赫夫爾鮑爾認真地和我談了件事,我吃驚極了。他以一貫通情達理而又平平常常的態度讓我看他的賬簿,看來他的生意非常紅火。他想找一個有錢的人合夥當股東,他寧願找我入股而不找他認識的任何人。當然,我給了他一大筆錢,從此這館裏的工作我也有了一份。

回家的心情是愉悅的,當然也夾雜著一點點疑慮。我不敢將此事告訴妻子,但我仍禁不住偷樂。不必再寫那些幽默的東西了,重新來享受生活的蘋果,這次不是把蘋果榨得稀爛,也許隻要幾滴蘋果汁就可以解決大問題了。

晚飯,我收到了幾封來信。有幾封是退稿。自從我第一次去到彼得那裏時,我的稿子就一直被退回。最近我倒是一氣嗬成地寫出笑話和文章,寫得極其流利。從此也就沒了自己的寫作作風。

我打開了第一家雜誌社的信。這家周刊給我每周的文章開的支票是我家生活的主要支柱。來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

如你所悉,我們一年的合同本月即將到期,而且暫時不會與您簽訂第二份合同,請您諒解。你的幽默風格曾使我刊大部分讀者感到愉快,對此我們表示感謝。不過最近兩個月,相信您也發現,您稿子的質量大不如前了。

你的早期作品呈現出自然流暢的詼諧與風趣,近來的則顯得構思枯澀、雕琢過甚、缺少說服力,相信這都是我們不願意見到的。

請停止來稿,為此再一次表示歉意。

編者謹啟

我將這封信遞給妻子,她看後顯得非常沮喪。

“真是太過分了!”她氣得直叫。“他們一定又找到新的搖錢樹了。其實你隻需花過去的一半時間替他們寫。”接著,我猜想路易莎想到不再有支票寄來了,便哀歎道:“難道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嗎?”

而我卻歡樂地跳著波爾卡舞。路易莎以一副呆呆的神情盯著我,以為我瘋了。孩子們倒希望我這樣,因為他們跟在我後麵狂奔,歡快地隨著我的步子狂舞,說實話,我現在很開心。

“今天夜裏我們上戲院!”我喊道,“對,就這樣,然後大家到王宮餐廳去狂吃一頓。倫普蒂——迪得爾——迪——迪——迪——登!”

於是我宣布了我的新事業和將來可觀的收入,我過去寫的笑話可以丟進麻袋付之一炬了,對於這種被炒的事情,我無絲毫心疼。

妻子回來盤算著,證明了我此舉的正確,她無法提出反對理由,除了幾點溫和的意見。我當然開始了自己的事業新旅程,例如彼得·赫夫爾鮑爾的小小的後屋——哦,不,現在是赫夫爾鮑爾公司了。

總而言之,我做著殯儀館的生意卻能成天笑嗬嗬,這在我們的城鎮裏絕找不出第二個來。我的笑話又一次名噪一時,廣為引用。我又能從妻子的知心話裏取得快樂,而不夾雜一點生意經。當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腿旁遊戲,散播珍貴的孩子氣的幽默時,我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和他們追打嬉鬧,而不會心存任何想法。

生意從未清淡過。我記賬並照看店鋪,彼得管外勤。他認為我主內也許最好不過了,因為我那特有的幽默會起很大的作用。

一個官員的死

——[俄國]契訶夫

在一個挺好的傍晚,有一個同樣挺好的庶務官名叫伊凡·德密特裏奇·切爾維亞科夫,正坐在戲院正廳第二排,用望遠鏡看戲劇《哥納維勒的鍾》。他凝神瞧著,覺得幸福極了。可是忽然間,他的臉皺起來,他的眼睛眯縫著,他的呼吸止住了……他從眼睛上拿掉望遠鏡,兩隻手擋住了鼻子,於是……“阿嚏!!!”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他打噴嚏了。不管是誰,也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打噴嚏也算不上是多麼出格的事情。鄉下人固然打噴嚏,巡官也一樣打噴嚏。就連樞密顧問官有時候也要打噴嚏。隻要是人都會打噴嚏。切爾維亞科夫並沒有因此而手忙腳亂,他拿手絹擦了擦臉,而且像有禮貌的人那樣,往四下裏看一看:他的噴嚏究竟攪擾別人沒有。也就是這一看使他緊張起來了。他看見坐在他前麵正廳第一排的一個小老頭正在拿手套使勁擦自己的禿頂和脖子,口中似乎還在念叨著什麼。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那個小老頭是卜裏茲查洛夫,一位在交通部任要職的將軍。

“他會不會發難呢!”切爾維亞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別的部裏的,不過那也還是難為情。還是先說聲對不起吧!”

切爾維亞科夫咳了一聲,把身子向前探出去,湊近將軍的耳根小聲說:

“對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濺在您身上了……請相信,這隻是意外。”

“不要緊,不要緊……”

“看在上帝麵上,原諒我。我本來……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

“唉,別把那事情放在心上!看戲吧!”

切爾維亞科夫非常尷尬,傻頭傻腦地微笑著開始看戲。他看啊看,根本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戲上。他開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來。到了休息時間,他走到卜裏茲查洛夫跟前,在他旁邊轉了幾圈,壓下自己的膽怯,走上前說道:

“我把唾沫星子噴在您身上了,大人……請您原諒……我本來……出於無意……”

“唉,夠啦……我已經忘了,你可不可以也忘記呢!”將軍說,他的眉毛使勁地皺了一下。

“已經忘了,可是他的眼睛裏有一道凶光啊,”切爾維亞科夫懷疑地瞧著將軍,暗想,“而且他不願意說話。我必須向他再次解釋,說明我完全無意……說明打噴嚏是自然的法則,要不然他就會認為我有意唾他了。這太重要了,這關係著部與部之間的團結……。”

回家以後,切爾維亞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態告訴了他妻子。他覺得他妻子或許會有點好的主意。她先是有點驚嚇,可是等到聽明白卜裏茲查洛夫是在“別的”部裏任職以後,也就恢複了平常心態。

“不過呢,你也還是去賠個不是的好,”她說,“禮多人不怪嘛!”

“說的就是啊!我已經賠過不是了,可是不知怎麼他那樣子挺古怪……一句好話也沒說。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戲,壓根兒沒看我一眼。”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去卜裏茲查洛夫家裏解釋……他一走進將軍的接待室,就看見那兒有很多來請示事情的人,而將軍在他們中間忙得不亦樂乎。將軍忙過一陣後,抬起眼睛來看著切爾維亞科夫。

“要是您記得的話,大人,昨天在戲院裏,”庶務員開口講起來,“我打了個噴嚏……不小心噴了您……請原……”

“真是胡鬧……上帝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您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將軍對另一個請示事情的人說。

“連話都不願意與我多講!”切爾維亞科夫暗想,臉色慘白了,“這是說:他生氣了……不行,我一定得鎮定……我要跟他說明白才行……”

等到將軍跟最後一個人談完話,正要走進內室去時,切爾維亞科夫又走過去跟在他後麵,喋喋不休地說道:

“大人!要是我鬥膽攪擾大人,那我現在已經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懊悔了!”

“……那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請您務必相信才好!”

將軍一臉的無奈,擺了擺手。

“哎呀,您簡直是跟我開玩笑,先生!”他說完,就走進去,很快就把門關上了。

“這怎麼會是開玩笑?”切爾維亞科夫想,“根本就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將軍,可是他竟不懂!既是這樣,我也不願意再對這個擺架子的人賠不是了,去他的!我可不想再見這個討厭的人了,當然,我得給他寫信繼續說明那天的事情。”

切爾維亞科夫這麼想著,走回家去。他給將軍的信沒寫成。他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封信該怎樣寫才好。他隻好第二天再親自去解釋。

“昨天我來打擾大人,”麵對將軍無奈的眼神,他又喃喃地說,“可不是照您所說的那樣是為了開玩笑。我原是來賠罪的,因為我在打噴嚏的時候噴了您一身唾沫星子……那怎麼可能是一種玩笑呢?我哪兒敢開玩笑?要是我們沾染了開玩笑的習氣,那可就會……失去……對人的尊敬了……”

“滾出去!!”將軍忽然大叫一聲,看來將軍真的氣壞了。

“什麼?”切爾維亞科夫低聲問道,嚇得呆如木雞。

“現在!!”將軍頓著腳又喊一聲。

切爾維亞科夫的心像灌了鉛一樣。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退到門口,走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著……他呆滯地走到家裏,沒有脫掉製服,往長沙發上一躺,就……死了。

青蛙旅行記

——[俄國]弗·米·迦爾洵

在遙遠的地方,有一隻健壯的青蛙。它歇在一個泥塘裏,每日過著與普通蛙一樣的日子——捉蚊子和小蟲。到了春天,它就和夥伴們一塊兒呱呱地大聲叫著。它的一生也許就會這樣平淡地度過,——當然啦,假若鸛不把它吃了的話。不料發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青蛙蹲在一截露出水麵的樹樁上,任憑溫溫細雨打在身上。“啊,潮濕的天氣多好啊!”它想,“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

濕濕的牛毛細雨輕輕撫摸它的背部,它感到那麼美妙,那麼舒服,時不時地呻吟幾聲。不過幸好它還記得:眼下已經入秋,蛙的叫聲也應該守規律的——要叫得等到春天,如果它現在叫喚,那便有損自己青蛙的尊嚴。所以它趕緊把嘴閉緊,繼續感受美妙的細雨。

空中傳來了一陣陣飛禽的聲音。是一種野鴨,它們飛來的時候,翅膀劈開空氣,聲音就像是吹著破舊的口哨。“咐,淋,淋,咐。”每當這種野鴨成群結隊地在你頭上高高飛過的時候,這種聲音就會在空中頻繁響起。鴨子飛得很高,蛙必須要很仔細地看。這一次野鴨子劃了一個很大的半圓,輕輕地落下來,呆在離蛙不遠的地方。

“呷,呷!”一隻野鴨叫道,“路還遠著哩,得找點東西填飽肚子。”

青蛙趕快藏在了水草裏。雖說它也知道,野鴨是吞不下像它這樣又大又肥的青蛙的,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適當的保護總不會有錯的。隨後,它經再三考慮,還是決定把它那個長著一對鼓泡眼的腦袋探出水麵:它似乎對這些野鴨的去向非常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