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真難過的煩惱
餘輝
——[中國]石評梅
日落了,金黃的殘輝映照著碧綠的柳絲,像戀人初別時眼中的淚光一樣,含蓄著不盡的餘戀。垂楊蔭深處,現露出一層紅樓,鐵欄杆內是一個平坦的球場,這時候有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女郎,在那裏打球。白的球飛躍傳送於紅的網上,她們靈活的黑眼睛隨著球上下轉動,輕捷的身體不時地蹲屈跑跳,蘋果小臉上浮泛著心靈熱烈的火焰和生命舒暢健康的微笑!
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群忘憂的天使時,她清瘦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鮮紅的綺羅籠罩著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著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抬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的蘇斐,她們一起歡躍著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我們玩!我們歡迎了!”說著都鼓起掌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罷,我們接著,摔不了先生的。”接著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著,小嘴張著,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涎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揀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發泄盡心中的琴弦,念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咽下後,才攜著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著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養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著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群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仆仆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隻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著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所夢想的那個園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友相繼戰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隻想在他們犧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業。誰料到在尚未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
蘇斐寫完後,又覺自己太懦弱了,這樣豈是當年慷慨激昂投筆從戎的初誌。但她為這般忘憂的天使係戀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間的光明和熱愛,就在她們天真的童心裏,宇宙呢?隻是無窮罪惡無窮黑暗的淵藪。
一毛不拔的情人
——[美國]歐·亨利
這是一家最大的商場,光女職員就有三千人,梅希是男士手套櫃上的售貨員。在這裏,她熟悉了兩種類型的顧客——一種是來商場給自己買手套的男士,一種是給不幸的男士們買手套的婦女。除了對這兩種人已經有了廣泛的了解以外,梅希還學到了別的東西。在她那隱秘而機警的腦袋裏,藏著她從商場的兩千九百九十九個姐妹那裏聽來的種種經驗之談。這也許是造物主早就預料到的:由於她長大後得不到聰明人指點,因而,在賦予她美麗的同時,又賦予她狡黠的性格作為補救,猶如在賦予了銀狐以珍貴毛皮的同時,又給了它超出其他動物的機敏的稟性。
梅希是個天生的美人,皮膚白皙,金發碧眼,舉止神態安詳,和櫥窗招貼畫上烤奶油蛋糕的廚娘一樣。她站在商場的手套櫃台後麵,當你看她第一眼時,不禁會想到青春女神赫柏;而你再看她一眼後,又會覺得奇怪,她怎麼生了一雙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眼睛?
在商場的鋪麵巡視員不注意的時候,梅希嘴裏嚼著什錦果脯。一旦他的目光掃視過來,她便抬起眼皮,像凝望天上的雲彩似的,臉上帶著遐想的微笑。
這便是一個女營業員的微笑。見到這樣的微笑,除非你久經考驗,心上已磨出老繭,或是備足了耐嚼的卡拉梅爾奶糖,或是像丘比特那樣天生喜歡逢場作戲,否則,我勸你還是避開的好。對於梅希來說,這種微笑隻是在娛樂時才會掛在臉上,跟商場的工作不相幹。然而巡視員的微笑則不同,他是商場裏夏洛克式的人物。他探頭探腦,四下裏張望,以便尋找罰款的機會撈錢。瞅見漂亮的妞兒時,眼睛裏噴射出色欲的火焰,或愣怔著眼像隻木雞。當然啦,並不是所有的商場巡視員都是這副德性,就在前幾天,報紙上還表揚過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巡視員。
歐文·卡特,是一個集畫家、詩人、旅行家、駕車能手於一身的百萬富翁。有一天,他碰巧走進了這家最大的商場,但並不是他自己想要買什麼東西——我有責任替他補充說明,他陪同母親來看看這裏賣的青銅和陶瓷的小雕像,完全是出於一片孝心。
為了打發時間,卡特逛到了對麵的手套櫃台。他倒是真的需要一副手套,因為他出門時忘記帶了。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手套櫃台上可以調情取樂,所以他也完全用不著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什麼。
走近他的命運女神的時候,卡特遲疑了,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地中了丘比特的圈套。
三四個穿得花裏胡哨的花花公子,正伏在櫃台上翻來覆去地擺弄幾副樣品手套;姑娘們咯咯地傻笑著,你一言我一語露骨地跟他們賣弄風情。卡特見狀想轉回頭,但已來不及了。梅希從櫃台後麵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她那雙藍眼睛晶瑩發亮,像夏日的陽光照射在南海的浮冰上一樣,顯得冷峻、美麗而又熱情。
榮譽眾多的歐文·卡特此時感到他那貴族式蒼白的臉上熱辣辣地升起了紅暈。他臉紅並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出於一種理性的覺醒。他即刻就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那些站在別的櫃台前向嘻嘻哈哈的女營業員求愛的紈絝子弟的行列之中的一員。他自己也靠在丘比特設下的幽會處——那橡木櫃台上,想贏得一個賣手套的女營業員的歡心。他突然發現與比爾、傑克、米基他們相比,他並不高明。接著,他又突然覺得他們的行為完全可以容忍,他自己頭腦中從小養成的傳統觀念才是最應該蔑視的。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下定決心——把這個美人占為己有。
手套付了錢並包好以後,卡特沒有馬上離開。梅希的嫣然一笑使那粉紅色的嘴角的兩個小酒窩變得更深了,所有來買手套的男士們都想多逗留一會兒,卡特當然也不例外。她彎起一隻胳膊,露出衣袖下麵潔白的少女手臂,將胳膊肘支在玻璃櫃台邊上。
卡特從來沒有遇到過他駕馭不了的場麵,可是這會兒,他發現自己比比爾、傑克、米基他們顯得有些尷尬,遠不及他們那樣應付自如。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他沒有機會見到這個漂亮的姑娘。他竭力思索著,想從以往讀到過或聽說過的商店女郎的故事裏找到有關她們性格和習慣的記憶。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他頭腦中一直有這麼一種印象——這些女孩子並不總是固執地堅持要通過正式的渠道才可以介紹相識。於是,他想打破常規,直接提出跟這位純潔可愛的姑娘約會。想到這裏,他的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然而內心的激動卻沒有打消他的希望,反而增添了勇氣。
彼此客套了幾句以後,卡特便將自己的名片遞到櫃台上她的手邊。
“請原諒我的冒昧,”他說,“但我真心誠意地希望您給我一個再次與您見麵的機會。這是我的名片。請相信,我是懷著極其敬重的心情,請求做您的朋友——希望能認識您。您可以滿足我這樣的奢望嗎?”
梅希了解男人,特別是來買手套的男人。她沒有絲毫猶豫,瞅著他坦然一笑說:
“當然。我想可以。雖然我通常不跟陌生的先生一道出去,因為那樣有失女士身份。您想什麼時候再跟我見麵呢?”
“希望越早越好,”卡特說,“如果您同意我去府上拜訪的話,我……”
梅希笑出了聲,也打斷了他的話。“哎喲喲,那可不行!”她隨即認真地說,“您可沒有見過我們住的是什麼樣的單元房呢!我們五口人住三個房間。我要是把尊貴的男朋友帶回家的話,我媽肯定會給我臉色看的!”
“那就隨您指定個什麼地方吧!”癡情的卡特說,“隻要您覺得方便就行。”
“這樣吧,”梅希建議說,得意的神情掛上那張白裏透紅的臉,“看來這個星期四晚上我大概有時間。你七點半鍾到第八大道跟四十八街的拐角處等我。我住在那拐角附近。不過我得在十一點之前回家,如果我十一點以後還呆在外麵,媽媽會非常生氣的。”
卡特感激地答應說他一定信守約定,然後趕緊朝母親的方向走去。他母親正在四下裏張望,等他來決定是否買個黛安娜銅像。
一個細眼睛、塌鼻子的女售貨員友好地瞥了梅希一眼,並悄悄走到她身邊。
“那闊佬迷上你了嗎?”她親熱地問梅希。
“那位先生請求準予拜訪。”梅希以洋洋得意的口氣回答道,同時將卡特的名片塞進襯衫口袋。
“準予拜訪!”細眼睛忍不住撲哧一笑,鸚鵡學舌似的重複了一遍,頗有點嫉妒地說,“他有沒有還要請你去沃爾多夫飯店用餐,然後還要親自開車帶你兜一圈?”
“嗨,別嘮叨了好不好!”梅希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看你還沒有真正懂得怎麼才叫擺闊氣、講時髦呢!自從那個消防隊的駕駛員帶你去過一次中國館子,你就自以為了不得了。沒有,他可沒提去沃爾夫飯店,不過他名片上的地址是第五大道,他要是請我吃飯,上菜的服務員腦後決不會有辮子。”
卡特駕駛著他那電動的敞篷小轎車帶著母親離開商場時,他心裏覺得很痛苦,下意識地咬住嘴唇。他已經度過二十九個春秋,卻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愛情已經來到身邊。而他愛上的人竟然如此爽快地提出跟他在街角約會。雖然說這是實現願望的第一步,疑慮卻將他苦苦折磨著。
卡特不認識這個女售貨員,也不知道她家裏究竟是因為房子小不夠住,還是因為親戚朋友多才常常顯得擁擠。但無論基於什麼原因,附近的那個街角是她的會客室,公園是她的客廳,第八大道則是她散步的園中小徑;她宛然成為這些地方神聖不可侵犯的主人,就像我將來的太太是她那繡房的主人一樣。
第一次約會以後,又過去了兩個星期。一天傍晚,卡特和梅希手挽著手,逛進了梅希那光線幽暗的客廳——小公園。在僻靜的樹蔭下,他們發現一張長椅,便在那裏坐了下來。
在這裏,卡特第一次伸出手臂,輕輕地摟住梅希的腰,她一頭金發舒舒服服地滑上他的肩頭。
“唉,”梅希感激地歎了口氣說,“你以前怎麼沒想到這樣啊?”
“梅希,”卡特鄭重其事地說,“我是多麼愛你呀,這你肯定知道。我向你求婚,是真心誠意的。你現在已經對我有了足夠的了解,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為妻。我不在乎我倆身份上的差別。”
“什麼差別呀?”梅希好奇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卡特連忙改口,“這隻不過是那些可笑之人的愚蠢想法。我是說我有能力讓你過上非常舒適的生活。我有無可置疑的社會地位,我還擁有大量的財產。”
“和他們說的沒什麼差別,”梅希說,“全都是騙人的鬼話。我看,你實際上也隻不過是個在熟食店或賽馬場幹活的夥計。別以為我年輕幼稚,好欺負。”
“你需要什麼證據,我全都可以提供給你。”卡特耐心解釋說,“我要娶你,梅希。我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愛上你了。”
“你們怎麼都用同一個腔調說話呀。”梅希忍不住笑了,“要是能碰上個人,看見我三次以後還仍然纏住我不放的話,我恐怕真的會迷上他呢。”
“請別這樣說,親愛的。”卡特央求道,“你要相信我。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眼睛,你在我心目中就成了這世界上唯一的女人了。”
“哦,你真是個騙子精!”梅希笑著說,“這話你已經跟多少個女孩子說過了?”
卡特毫不放鬆。深藏在這個女售貨員可愛的胸脯裏的那顆脆弱而騷動不安的小小的心終於被他觸及到了。她的心扉終於被他的話語打開了,因為輕信恰恰是她最後的一道防線。她抬起頭,深情地注視著他,冷冰冰的臉頰上泛出溫暖的紅暈。她像隻蝴蝶,戰戰兢兢地收攏起雙翅,似乎決心要棲息在愛情的花朵上了。從她的臉上已經隱隱約約看到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其在手套櫃台之外實現的可能性。這個微妙的變化被卡特感覺到了,他決定趕緊抓住機會。
“嫁給我吧,梅希。”他湊近她的耳朵悄聲說,“我們離開這個醜陋的城市,到美麗的地方去。讓我們忘掉工作和事業,把生活變成一個永久的假期。我知道應該帶你去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我經常去。想象一下吧,一個四季如夏的海灘,海浪晝夜不停地在可愛的沙灘上蕩漾,大人們像孩子一樣快樂、無拘無束。我們乘船去那些海濱,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在那遙遠的城市裏,有許多雄偉漂亮的宮殿和鍾樓,裏麵到處都是精美的圖畫和雕像。那個城市的街道全在水上,你要逛街就得坐……”
“我知道,”梅希驀地直起身,接著卡特的話說,“你要逛街就得坐鳳尾船。”
“是的。”卡特臉上露出微笑。
“這個我已聽說過不止一次了。”梅希說。
“接下來,”卡特接著又說,“我們將繼續旅行。想去世界上什麼地方觀光就去什麼地方觀光。遊覽完歐洲的城市以後,我們就去印度,看看那裏的古都,騎在大象上參觀印度教和婆羅門教的那些金碧輝煌的廟宇。還有日本的花園,波斯的駝隊和馬車大賽,以及所有外國的奇觀。梅希,你會喜歡這些的是嗎?”
“我想我該回家了,”梅希驀地站起身,冷冷地說,“時候不早啦。”
卡特對她這種喜怒無常、輕口薄舌的個性已經有所了解,知道反對是沒有用的,隻好順著她,不過,他還是感到了一種成功的滿足,因為畢竟有那麼一會兒,他抓住了這個任性的蝴蝶的心,她曾一度收攏起雙翅,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那冰涼的手裏,雖不牢固,但希望增加了。
第二天上班時,梅希的同事露露把她攔在櫃台的一個角落裏,低聲問道:
“跟你的那個闊佬朋友談得怎樣啦?”
“哦,你問他呀?”梅希拍了拍鬢角兩邊的頭發說,“我不跟他談了。喂,露露,你知道這家夥要我幹什麼嗎?”
“要你登台演戲?”露露屏住氣,小聲地猜測道。
“不是,他才舍不得花那麼多錢呢!他提出要我跟他結婚,而蜜月旅行卻隻是到科尼島海灘上玩一趟!小氣鬼!”
橋畔的老人
——[美國]海明威
這是一座浮橋。橋畔上坐著一位老人,他戴著一副鋼邊眼鏡,滿身塵土。
此時此刻,橋上車水馬龍,汽車、卡車、男人、女人,還有小孩,蜂擁地渡過河去。一輛輛騾拉的車子靠著士兵推轉車輪,在浮橋陡岸上搖搖晃晃地爬動著。而這個老人卻一直坐在那裏,猶如一尊雕像,一動不動。他已經沒有一絲氣力了,挪動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去執行任務:過橋了解橋頭周圍的情況,摸清敵人的動向。
完成這項任務以後,我又回到了橋畔。這時,橋上的車輛已經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而這個老人還是坐在那裏。
“你從哪裏來?”我走上前問他。
“從桑·卡洛斯來的。”他說到這個地名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顯然,桑·卡洛斯是他的家鄉,所以一提到家鄉的名字,他就感到快慰,露出了笑容。
“我一直在照管家畜。”他解釋著。
“喔。”我並沒有完全聽懂他這句話。
“是呀,”他繼續說,“你要知道,我在那裏一直照管家畜。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桑·卡洛斯的!”
老人看上去既不像放牧的,也不像管理家畜的。我看了看他那滿是塵土的黑衣服,看了看他那滿麵泥灰的臉頰,和他那副鋼邊眼鏡,問道:
“是些什麼家畜呢?”
“好幾種,”他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沒有辦法,我和它們分開是迫不得已的。”
我一麵留神地聽著是否有不測事件發出的聯絡信號聲,一麵注視著這座浮橋和這塊看上去像是非洲土地的埃布羅三角洲,心裏揣摩著還有多久敵人會出現在眼前。而這個老人仍然坐在那裏。
“是些什麼家畜呢?”我又問他。
“共有三種家畜,”他解釋說,“兩隻山羊、一隻貓,還有四對鴿子。”
“你一定要同它們分開嗎?”
“是呀,因為炮火呀!隊長通知我離開,因為炮火呀!”
“你沒有家嗎?”我問的時候,向浮橋的盡頭望去,現在最後幾輛車子也正沿著河岸的下坡,疾馳而去。
“我沒有家,”他回答說,“我與我剛才說過的那些家畜相互陪伴。當然,那隻貓不用我擔心,它會照管自己的,可是,其他的牲畜怎麼辦呢?”
“你的政見怎樣?”我問他。
“我毫無政見,”他說,“我今年七十六歲,剛才走了十二公裏,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再也無法邁動腳步了。”
“在這個地方歇腳可不怎麼安全。”我說,“要是你還能走的話,你就到托爾薩的叉路口公路上去,那裏還有卡車。”
“我等會再去。那些卡車往哪裏去呀?”
“去巴塞羅那方向的。”我告訴他。
“那個方向我沒有熟人。”他說,“謝謝你,非常感謝你。”
老人麵容憔悴,望著我的目光是那樣呆滯,似乎要誰分擔他內心的焦慮似的,然後說:“那隻貓不用擔心,我心中有數,它沒有問題。但鴿子和山羊呢,你說它們該怎麼辦呢?”
“嗯,它們可能會安然脫險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我說時,又舉目眺望浮橋的盡頭,現在連車影也沒有了。
“因為炮火,我才不得不離開。可它們,在炮火中如何生存?”
“你是否把鴿子籠打開了?”我問。
“打開了。”
“那它們會飛出去的。”
“對,對,它們會飛的。……但那兩隻山羊呢?唉,最好還是不去想它們吧。”
“要是你已經恢複了氣力,應該走了。”我勸著他,“站起來,走走試試吧!”
“謝謝!”他邊說邊掙紮著站起來,但身子一個搖晃,朝後一仰,又跌倒在塵土中了。
“我一直在照管這些家畜,我一直就是照管家畜的。”這時,他也許不是在對我說,他說話的聲音是那樣單調、刻板。
此時此刻,我對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那是複活節後的星期天,法西斯軍隊正朝埃布羅推進。陰霾的天空中,雲幕低垂,一片灰暗,連敵人的飛機也無法上天。
貓兒也會照管自己,飛機沒有上天,這就是那個老人能碰上的全部好運了。
瞎子
——[美國]坎特
當帕森斯先生跨出旅館時,一個乞丐正沿著大馬路走過來。
這個乞丐是一個瞎子,一隻大手拄著一根斑斑駁駁的舊拐棍,小心翼翼地敲打著路麵,小心冀冀地向前邁著步子。乞丐的脖子很粗,長著絨毛,衣領和口袋上滿是油膩,肩上搭著一條褡褳。顯然,他還賣點什麼東西。
空氣裏滿含著春意,金色的陽光灑在柏油路麵上,暖暖的。帕森斯站在旅館門前,聽著瞎眼乞丐用拐棍敲打地麵的聲音,心裏突然升騰起一股對所有盲人的憐憫之情。
帕森斯想,自己活著真是幸運。幾年前,他隻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技工。現在,他獲得了成功,受到尊敬,被人羨慕……這都是他在無人援助的情況下,衝破層層障礙,艱苦奮鬥的結果……他還年輕啊!春天清新的空氣,還有對吹皺的池水和蔥綠的灌木叢清晰的記憶,使他熱血沸騰。
瞎眼乞丐剛從帕森斯麵前喀喀喀走過去,他就邁動步子。衣衫襤褸的乞丐立即轉過身來說:“等一等,先生,耽擱你一點時間。”
帕森斯說:“對不起,我有約會,已經遲了。你想讓我給你點東西嗎?”
“我不是乞丐,先生,我的確不是。我這兒有些小玩意兒。”他說著,同時摸索著,把一個小物件塞進帕森斯先生的手掌,接著說,“挺精巧的打火機,隻要一元。”
帕森斯先生站在那兒,略略感到有些煩惱和尷尬。他是一個俊雅的男人,身著整潔的灰色衣服,頭戴灰色寬邊禮帽,手握一根棕櫚木手杖。當然,兜售打火機的瞎眼乞丐不會看到這些。
“我不抽煙。”帕森斯說。
“別過早地拒絕。我想你肯定認識許多抽煙的人,買一個送人的小禮物吧。”乞丐諂媚地說,“你不會反對幫助一個可憐人吧,先生?”瞎眼乞丐緊緊地抓住帕森斯先生的袖子。
帕森斯先生歎了口氣,用手在內衣口袋裏摸出兩張五角票來,放進乞丐手中:“當然,我會幫你的。你說得對,我可以把這東西送人。或許司機會……”他猶豫了一下,不想顯得粗鄙好奇,即使是同一個瞎眼小販在一起,“你是不是完全失明了?”
乞丐把錢裝進口袋,“十四年了,先生,”接著,又加了一句,帶著一種神經質的自豪,“韋斯特伯裏,先生,我過去也是其中一員。”
“韋斯特伯裏,”帕森斯先生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噢,是的,那次化學爆炸……報紙多年都不提它了。當時它被認為是最大的一次災難。”
“人們都把它忘記了,”乞丐疲乏地動了動雙腳,“我講給你聽,先生,盡管他們已把它忘記了,但一個曾在韋斯特伯裏呆過的人不會忘記它。我看到最後的一幕是化學藥品商店裏騰起一股濃煙,那些他媽的毒氣從破窗戶口直往外湧。”
帕森斯先生咳嗽了一聲,但這個瞎眼小販似乎沒有覺察到,他被自己戲劇性的回憶扣住了心弦,而且,他想帕森斯先生口袋裏或許還有不少五角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