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先生,死了一百八十個人,大約二百人受傷,五十多個人失去雙眼,像蝙蝠一樣看不見東西……”他向前探摸著,用髒手抓住帕森斯先生的上衣,接著說,“我講給你聽,先生,沒有什麼事比戰爭中發生的事更糟糕的了。可是,如果我是在戰爭中失去雙眼,那倒好了,我會受到很好的照顧。但我隻不過是個工人,和化學藥品打交道。我受傷了,你他媽的也能看見我受傷了,而資本家還在發他們的財!他們入了保險,什麼也不愁,他們……”
“入了保險,”帕森斯先生重複了一句,“是的,那正是……”
“你想知道我是怎樣瞎的嗎?”帕森斯先生尚未說完,乞丐喊道,“喂,聽聽吧!”他用滿含著痛苦的口氣在述說,但又帶著一種講故事的人時常有的誇張味道,“當時,在化學藥品店裏,我是最後一個跑出去的。樓房在不斷爆炸,跑出去就有了活的希望。許多人都安全地衝出門,跑遠了。當我衝到門口,正在那些大鐵桶之間爬動時,後邊有人揪住我的腿,說:‘讓我過去,你……’他也許是個瘋子,可也說不清。我試圖從心裏寬恕他,先生。他比我壯得多,他把我拉了回去,從我身上爬了過去,我被他踐踏進塵埃裏。他出去了。我躺在那兒,四周充斥著毒氣,還有火在燃燒,藥品在……”
瞎眼小販咽下一口唾液,頗為熟練地抽動一下鼻子,然後滿含著期望,默默無語地站著。他或許還會講出下麵的話來:“太不幸了,夥計,不幸極了,那麼,我想……這就是那個故事,先生。”
春風從他們身上拂過,溫潤,刺骨。
“不完全是。”帕森斯先生卻斬釘截鐵地說。
瞎眼的小販發瘋似的顫抖起來,他的話語也滿含著顫抖,“不完全是?你這是什麼意思,你……”
“確實有這樣一個故事,”帕森斯先生說,“但必須把你信口胡編的成分剔除。”
“信口胡編?”他粗野地哇哇叫著,“哎呀,先生……”
“我也知道這個故事。”帕森斯先生鎮靜地說,“可事實和你講的不一樣,是你把我拉回去,並從我身上爬過去的,是你比我壯,馬克沃德特。”
很長一段時間,瞎子小販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隻是一個勁地狠狠咽著唾液。最後,他友好地說:“帕森斯,上帝明智,上帝明智呀!我還以為你……”接著,他又似受了侮辱一樣嚷叫起來,“是的,可能,可能,但我卻失去了雙眼,我是瞎子了,你一直站在這兒讓我滔滔不絕地講,你一直在嘲笑我!我真是瞎了眼啊!”
街上的行人都扭過頭來瞪著他。
“你走開,我瞎了!你聽見沒有?我是……”
“好啦,馬克沃德特!”帕森斯先生心平氣和地說,“別這樣吵吵啦……我也是個瞎子。”
黃手絹
——[美國]彼·哈米爾
三個姑娘和三個小夥子一行六人,在第三十四街搭上了長途汽車。他們準備去佛羅裏達州的海濱小城賈克遜威爾度假,他們的紙袋裏裝著三明治和酒,紐約城陰冷的春天在他們身後悄然隱去。現在,他們正對金色的沙灘和滾滾的海潮,充滿了無窮的渴望。
車過新澤西時,他們發現車上有個人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這個人叫溫葛,坐在這幫年輕人麵前,風塵仆仆的臉像張麵罩,叫人猜不透他的真實年齡。他穿著一套不合身的樸素的棕色衣服,手指被煙熏得黃黃的,坐在那兒一聲不吭。
深夜,長途汽車在一家名叫霍華特·瓊森的飯館門口停下了。除了溫葛,大家都下了車。這幾個年輕人很想知道他是什麼人,紛紛猜測他的身份:也許是個船長?也許是拋棄了妻子溜出來的?當然也有可能是退伍回家的。
汽車再次出發,有個女孩坐到了溫葛身邊,跟他搭訕起來。
“我們去佛羅裏達。”姑娘朗聲說,“您也去那兒吧?”
“我不知道。”溫葛說。
“我從沒去過那地方,”她說,“據說那兒很美?”
“很美。”他低聲說,同時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使人覺得似乎有一件他一直想盡力忘懷的事襲上心頭。
“你在那兒住過?”
“我曾在賈克遜威爾當過海軍。”
“來口酒?”女孩把酒瓶遞到溫葛麵前問。他笑了笑,接過酒瓶猛喝了一口。謝過她,他又一聲不吭了。
過了一會兒,溫葛入睡了,於是女孩回到同伴那裏。
第二天清晨,當幾個年輕人被吵醒時,發現汽車又停在一家名叫霍華特·瓊森飯店前了。這次溫葛下車進了飯館。那姑娘一再請他跟他們一起用餐。年輕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如何在海灘上露營,而他卻顯得毫無興趣。他隻點了一杯黑咖啡,神經質地抽著煙。回到車上,那姑娘又坐在溫葛旁邊。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痛苦地、緩慢地對她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原來,溫葛剛從監獄裏放出來,他在紐約坐了四年牢,現在他正回家去。
“您有妻子嗎?”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她疑惑不解地問道。
“唉,怎麼對您說呢。我在牢裏寫信給妻子,告訴她,如果她不能等我,我非常理解。我說我將離家很久,要是她無法忍受,要是孩子們經常問她為什麼沒有了爸爸——那會刺痛她的心的,那麼,她可以將我忘卻而另找一個丈夫。真的,她算得上是個好女人。我告訴她不用給我回信,什麼都不用,而她後來也的確沒有給我寫回信。三年半了,一直音信全無。”
“現在你在回家的路上,這她也不知道麼?”
“是這麼回事,”他難為情地說,“上個星期,當我確知我將提前出獄時,我寫信告訴她:如果她已改嫁,我能原諒她,不過要是她仍然獨身一人,要是她還沒有嫁人,那她應該讓我知道。我們一直住在布朗斯威克鎮,就在賈克遜威爾的前一站。一進鎮,就可看到一棵大橡樹。我告訴她,如果她希望我回家,就在樹上掛一條黃手絹,我看到了就下車回家。假如她已經忘記了我,那她完全可以忘記此事,也不必掛黃手絹,我將自奔前程——前麵的路還長著呢。”
“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姑娘感到十分驚奇,於是把事情告訴了夥伴們。溫葛還拿出他妻子和三個孩子的照片給他們看。
距布朗斯威克鎮隻有二十裏了,車裏的年輕人趕忙坐到右邊靠窗的坐位上,等待那大橡樹撲入眼簾,渴望出現黃手絹。而溫葛卻很心怯,他不敢再向窗外觀望。他重新板起一張木然的臉,似乎正努力使自己在又一次的失望中昂起頭。隻差十裏了、五裏了。車上靜悄悄的,隻有緊張急促的呼吸聲。
突然,晴天一聲霹靂,幾個年青人一下子都站起身,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一個個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隻有溫葛被窗外的景象驚得呆若木雞。那橡樹上掛滿了黃手絹,二十條、三十條,興許有幾百條吧,好像微風中飄揚著一麵麵歡迎他的旗幟。在年輕人的呼喊聲中,溫葛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下了車,腰杆挺得直直的,邁出了回家的步子……
幸福的女人
——[前蘇聯]瑪·烏斯賓斯卡婭
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個幸福的女人:有畢業文憑,又在大學工作,還嫁了位稱心如意的丈夫,我們有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大兒子已經上一年級了,小兒子尚在托兒所,女兒則在幼兒園。
我與丈夫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我們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一家人天天沉寂在歡樂的海洋裏。我倆一起洗衣服,熨裙褓,跑商店,一起操勞,一起散心……每年夏天都要外出旅遊。
眼瞅著孩子們都要長大了。突然間,晴天一聲霹靂,我丈夫回到家來對我說:
“請原諒!作為一個誠實正直的人,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又有新的愛情了……她是我所教授的一名大學生……這件事情太複雜了。可是,我非常喜歡自己的孩子們,他們的養育費將由我來負擔!你可能也想常常見到孩子們,那麼,你不妨同他們還保持目前這種關係……”
瞧,這就是一個幸福女人的幸福!
或許是因為痛苦,或許是因為感到自我遺憾,我竟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整夜都沒有睡覺,通宵達旦地凝視著孩子們,想啊,想啊……,我悄悄地往提包裏裝了些最需要的東西,吻過了孩子們,便走出門來,離開了這個家。臨行前,我給丈夫留下了一個字條:“我實在喜歡自己的孩子們!他們的養育費將由我來負擔!”
丈夫到處尋找也沒有找到我的蹤跡。我沒有向任何人傾訴我的苦楚,讓親朋故友們留下最完美的印象——我依然是個幸福的女人。我確實是幸福的,如果能看見丈夫清晨用雪橇將小兒子送進托兒所,將女兒送到幼兒園,我簡直有這樣的衝動——跟他回家去,照顧大兒子吃完飯並在上班的路上順便將他送進學校。晚上,丈夫竟把這一切搞得亂了套。我極力地想象著:他們正在上樓梯,丈夫習慣性地從手提包裏尋找鑰匙,翻來覆去地找了好久,到底房門還是開著的,孩子們大聲嚷著;“少不了是一團糟”,他們向父親湧過去……吵吵鬧鬧,尖聲喊叫,嚶嚶啜泣,好不熱鬧!然而,這一切都是我不在場的情況下所發生的!折騰吧!
有一天,我逗留在上層樓梯的平台上,聽到了女兒說話的聲音:
“爸爸,爸爸!我媽媽出差怎麼這麼長時間呢?她已經成宇航員了嗎?”
我暗自感謝丈夫對孩子們說的那善意的謊言。
然而,他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愛情在哪裏?來自教研室的是愛情嗎?女大學生……
然而,有一天,我居然出乎意外地同她邂逅了。她正在大街上等候著我。她的確漂亮,真可謂國色天香!她衣著服飾豔麗奪目。走過她的身邊,要不注意她是很困難的。一股濃烈的法國香水味向我迎麵襲來。她有點惶惑不安地說:
“我想和您談談。”
“談什麼?”
“關於您的孩子們……在您走了以後,您的丈夫給我打電話說,您采取了正確的態度!可是……他又不讓我到家裏去。他在電話中答應,待我上完課以後同我會麵。然而,還離著老遠他就衝我高聲喊道:‘約會不成了!小女兒嗓子痛,我必須把她從幼兒園接回來!’後來的一次約會又讓小兒子給攪了:托兒所裏通知正在檢疫,於是給了爸爸一張《看護病兒》的病情證明書。然後,大兒子的記分冊中又出現了不及格的成績……自您走後,孩子們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發生了連鎖反應,意外的事情天天都有,一件一件接踵而至:牙痛了——爸爸就趕快帶上大兒子跑診療所,靴底開綻了——又去跑皮鞋作坊……跑商店買食品……他經常是那麼忙忙亂亂的……手套也是每天不等到您女兒說話不會洗的,您女兒說:‘媽媽為了不讓它們跑掉,總是把它們拴到一條小繩上……’他們散步遊玩,我卻站得遠遠的!”我著實忍耐不住了,便抱怨道:
“‘孩子,孩子!天天總是孩子!我呢?’”
“‘你最好永遠別給別人的孩子當媽媽!’他沒有安慰我,卻惡狠狠地塞給了我這麼一句。”
“‘孩子們應該由親生母親來培養,’我脫口便說,‘他們需要母愛,需要母親的關懷。’”
“‘為什麼就不需要親生父親的培養?’他揚聲嚷道,‘孩子們需要父親的智慧、力量、經驗……’”
“他不能繼續說下去了。我也明白了過來:結局竟然是以我的慘敗而告終。我的幻想破滅了,我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同我有關的一切,從他的心裏早已經消逝得幹幹淨淨。在他的心裏留下來的隻有您的孩子,您的家庭,您的溫暖……”
她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盡管我外表上是那麼和緩平靜,然而腦海裏卻激烈地思索著:“我既然是去出差的,這就是說,應該帶禮物回來!”
於是,我帶上了各式各樣的玩具、糖果——應有盡有,把商店裏所陳列的一切幾乎全帶上了。我打開了可愛的家門,我的孩子們都喊著朝我撲過來:
“媽媽呀!親愛的媽媽呀!媽媽!您可回來啦!”
“不是回來了,而是著陸了!”
“爸爸!爸爸!我們的媽媽已經回到家了!可是為什麼你們倆都哭呀!你們不高興嗎?”
“我們高興,非常,非常……”
未婚夫
——[俄羅斯]彼·安·巴甫連科
一個鼻頭發青的人走到車站的大鍾前,例行公事地敲了起來。在此之前,旅客們一直不慌不忙。現在,突然匆匆地跑動和忙碌起來……站台上運送行李的小推車發出軋軋的響聲;車廂頂上有人開始吵吵嚷嚷地拉扯繩索……火車頭鳴著汽笛,向車廂這邊馳來。火車頭和車廂掛在了一起。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忙亂中打碎一個瓶子……到處是告別聲,嗚嗚咽咽的抽泣聲,女人的喊叫聲……
在一個二等車廂旁,站著一位小夥子和一位年輕姑娘。他們正揮淚惜別。
“再見啦,親愛的!”小夥子一邊吻那位淺發姑娘的腦袋,一邊說,“再見啦!對於一個正在戀愛的人來說,我是多麼不幸啊!你把我撇在了這裏,得等整整一個星期我們才能見麵!這段時間太長久了!再見吧……請你把眼淚擦幹……不要哭……”
姑娘聽見這些話,蓄滿淚水的眼裏撲簌簌地滾出幾滴淚珠,一滴淚珠正好落在小夥子的嘴唇上。
“再見啦,瓦裏婭!請替我向所有的人問好……唉,是的!順便還有一件事……你要是見到穆拉科夫,請把這些……這些錢交給他……不要哭啦,我的心肝……請把這二十五盧布交給他……”
小夥子一邊說,一邊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麵值二十五盧布的票子,遞給瓦裏婭。
“拜托你一定交給他……這是我欠他的錢……唉,我心裏可真難受呀!”
“你別哭啦,彼佳。禮拜天我一定……回來……你可別忘了我呀……”淺發姑娘偎靠在彼佳胸前,哽咽著說。
“忘了你?忘了你?!這怎麼可能呢?”
第二遍鍾聲敲響了。彼佳緊緊地把瓦裏婭抱在懷裏,他眨巴著眼睛,像個孩子似的大聲哭起來,瓦裏婭把一隻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兩個人一齊走進車廂。
“再見啦,親愛的!我的心上人!一個星期以後再見!”
在車廂裏,小夥子最後一次吻了吻瓦裏婭,便從車廂裏走出來。他站在車廂窗口旁,從衣袋裏掏出手帕,開始揮動起來……隔著車窗,瓦裏婭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臉……
“請大家趕快進車廂!”列車員命令道,“馬上就要敲第三遍鍾了!”
第三遍鍾聲敲響了。彼佳揮動著手帕。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沉下臉來……朝自己腦門上拍了一下,像個瘋子似的鑽進車廂。
“瓦裏婭!”他氣喘籲籲地說,“我把二十五盧布交給你,讓你交給穆拉科夫……親愛的……請你給我打個收條吧!快點!親愛的,請你給我打個收條吧!我怎麼這麼糊塗,竟然把這件事給忘啦。”
“已經晚了,彼佳!哎呀!火車開動了!”
火車已經開動。小夥子轉身跑出車廂,從火車上跳下來,不禁失聲痛哭,一邊揮動手帕,一麵衝著正向他點頭的淺發姑娘喊了一聲:
“你寫個收條,瓦裏婭,通過郵局寄來也行!”火車從視線中消失了。
“我真是傻透了!”彼佳望著這兩條在遠處似乎連在一起的鐵軌,心裏這樣想,“給了別人錢,卻沒有要收條!啊!我太粗心大意了,我辦事怎麼這樣輕率呀!哎!現在火車大概快要到站了……親愛的!”
真難過的煩惱
——[英國]拉·鮑威爾
每逢探監日,我便感到萬分煩惱。我希望媚黛待在家裏,但我也知道,她將一如往昔按時前來監獄,而後隔著紗屏,勇敢地擺出笑容,唱著那句老調:“他們待你還好,親愛的?”
哎,這是監獄,她以為他們會怎樣待我?像白金漢宮的貴賓嗎?我落得今天這個下場,難道還不都是因為她嗎?當然,我自己的一時糊塗也不能說與此無關。不過,追根究底,真正應該負責的還是她。
她每次探監,總是裝模作樣地坐在那裏。她一生都是如此。我最初和她相識時,她才剛入社會,便在報紙上引起過一番騷動。幾年後,她以一個富家女的身份,不顧家庭的反對,選擇了愛情,嫁給一個不名一文的馬球員,因而風頭十足。
如今,在她丈夫倒黴,蹲監獄的時候,她又裝作一個敢於麵對現實的妻子,故意顯示她的堅貞。
在她的親朋好友當中,沒有一個人不認為我是為了她的財富才娶她的。其實,這種想法根本沒在我的腦海裏浮現過。
婚後第二年,她的表妹嘉梯在我家小住。嘉梯長得也實在不錯,而且較媚黛熱情。在短短的六個星期中,我與嘉梯相處得非常融洽,而且從未引起過媚黛的疑心。在她心目中,以為一個男人已有一個年輕富有和美麗可愛的妻子,隻有糊塗蟲才會另覓新歡。很遺憾的是,偏偏我就是糊塗蟲。
嘉梯表妹像霞光一閃,照耀了我陰暗的生命的一角。她離去後,我又回到活受罪的日子中——每周和她那些高不可攀的家人共餐一次;又無休止地參加那些高不可攀的朋友們的宴會,她們全家把我當做敵人的間諜來看待。
有一天下午,我和羅登玩完手球,從球場出來,撞在一個彪形大漢身上。
“韓米頓先生,我想和你談談。”彪形大漢低聲說,同時將一張肮髒的名片塞到我手裏。
我根本不認識他,也想不起有什麼可談的。我望望名片,上麵寫著:職業攝影師彼得士。地址是市郊一個很窩囊的地區。彼得士不斷地左右顧盼,惟恐隨時會有人對他偷襲似的。“此地不便說話,回頭和我聯絡,約定個會麵的地方。”彼得士說完,轉身匆匆地走了。
我不想拍照,所以把他忘得一幹二淨。可是,他可沒有忘記我。第三天晚上,他打電話來了。“你沒有和我聯絡,”話筒裏傳來他那略帶責備口吻的說話聲,“我這裏有一張照片,韓先生,你一定會發生興趣的。”
“什麼照片?”
“我沒有在電話裏談生意的興趣,一小時後到四十五街的胡克酒吧會麵好了。”
我開始忐忑不安,悄悄地拔個電話給一個報館的朋友:“你聽到過一個名叫彼得士的攝影師嗎?”
“縮骨彼得士嗎?你怎麼知道這種人?他常在一些下等夜總會裏混飯食,警方認為他是一個靠勒索過日子的家夥。”
我覺得衣領忽地縮緊起來:“警察為何那樣想?”
“噢,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但是還沒有抓到他犯罪的證據。舉個例子來說,他在夜總會裏揀上些不願意讓床頭人知道夜生活情形的冤大頭,偷拍些他(她)們不願公開的照片,拿來向她(他)們兜售。朋友,你不會招惹上他了吧?”
“不,不是我,”我有氣無力地說,“是我的一個朋友。”
那張照片是彼得士在夜總會停車場中偷拍的,我認得我的車子,我沒有吻嘉梯。嘉梯倒親了我一下。她的熱情當時令我飄飄若仙,如今想來,還有點熱辣辣的。
“代價是多少?”
彼得士猛地喝下了一大口啤酒,然後現出他兩天前的那種鬼鬼祟祟的態度,咧嘴而笑:“底片的價錢是一萬元。”
我打了個寒顫,說:“我還以為你是做小生意的呢!”
“那要看和誰打交道了,我是依人而估價的。”他仍然笑容滿麵,“別想告訴我這張照片沒有什麼。如果尊夫人看了,她會怎麼想?”
“很可惜,就算你將蒙娜麗莎賣給我,我也沒有一萬元給你。別看我一副財神相,實際上我是個窮光蛋。”
“你自己決定,我把照片拿給尊夫人也不難,”彼得士提醒我,“你休想殺我的價錢,你的車子有遊艇那麼長,你的朋友是羅登之類的銀行家,還說自己沒有錢,你騙鬼哪!”
“與其說羅登是我的朋友,倒不如說是我太太的朋友,我太太才有錢。我父親多年前就已破產,他留給我的是一屁股的爛債。”我很不願意地將我的家世告訴彼得士,但我此時實在無計可施,“我連身上這套行頭都是黛媚付的錢,但她每給我一個子兒,便追問清楚我是怎樣花的。我若向她要這麼大的一筆錢,又不能找個好借口,後果是可想而知的,你休想拿到一個子兒。”
彼得士咧嘴一笑,說:“好罷,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你和尊夫人一樣闊氣。這樣吧,五千好了,一個子兒也不能少。明晚付款,否則,我便和尊夫人直接打交道了。”
第二天早晨,我將銀行的存款悉數提出,才三千多元。彼得士肯不肯先行收下,很難說。羅登是我唯一可以求援的人,於是我向他借了兩千元,並求他千萬保密。
循著名片上的地址,我來到一幢齷齪的公寓。門上貼著一張同樣肮髒的名片。這家夥顯然是個吝嗇鬼。我去敲門,無人答應。走廊的另一端出來一位染紅發的女人,她嫣然一笑,說:“彼得士日夜外勤,在家的時間很少。你可以到我這裏來等他,我的咖啡是有名的。”
彼得士回來了,我隨他進了房間。他的房間髒極了,至少有一個月未曾打掃。一張破舊的沙發,旁邊一張桌子上麵堆著一疊郵寄照片用的棕色信封。他從中撿出一封,丟過來給我。我將信封打開,檢查一下,裏麵是一張十英寸的照片和那張底片。於是,我將鈔票交給他,他又笑了。“你很喜歡你的工作,是不是?”我說。
“遇到像閣下這種人的時候,是的,”他愈來愈開心,“歡迎下次惠顧。”他似乎言外有意。
次日,媚黛從街上購物歸來,無意中將錢袋掉在地上,口紅和鑰匙等物散落滿地——還有一張髒兮兮的名片,上麵印著“彼得士”三個字。
“這張名片你從哪裏得來的?”我問她。
“一個男人遞給我的。他說要和我談談,但我沒理他,我才懶得和那副德性的男人打交道呢。”
我頓時明白了一切,彼得士將那張照片多印一張“副本”或底片,拿了我的錢,便轉過頭來動媚黛的腦筋。
當我再來到彼得士的公寓時,他一見我便露出驚訝之色,但仍強作鎮定。等我將手槍掏出來時,他才開始緊張起來。
“你想把錢拿回去嗎?”
“別再耍花招了,彼得士先生。”
“另外那張照片,你是說尊夫人告訴了你?喲,我真想不到。”
“快把那張照片和底片拿來,別耍把戲了!”
彼得士將一個信封丟過來。我俯身去撿時,他猛地撲過來,用他的雙臂將我緊緊鉗住,嘴裏怒吼著:“居然敢到太歲頭上動土!快將槍丟掉!”
他強壯如牛,我雙臂無法施展,肋骨劇痛,我一掙紮,便撞到沙發裏,我們一起跌倒,手槍砰然一響。他當場死了。我將信封拾起,狂奔而出,在走廊中和那位紅發女郎撞了個滿懷。後來在警察麵前指證我的便是她。媚黛以高價聘請的一大群名律師也無法從牢中將我解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