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獲得愛的磨難
吹胰子泡
——[中國]徐誌摩
小粲粉嫩的臉上,流著兩道溝,走來對他娘說:“所有的好東西全沒有了,全破了。我方才同大哥一起吹胰子泡。他吹一個小的,我也吹一個小的,他吹一個大的,我也吹一個大的,有的飛了上去,有的閃下地去,有的吹得太大了,漲破了。大哥說他們是白天的螢火蟲,一會兒見,一會兒不見。我說他們是仙人球,上麵有仙女在那裏畫花,你看,紅的,綠的,青的,白的,多麼好看,但是仙女的命多是很短,所以一會兒就不見了。後來我們想吹一個頂大的,頂大頂圓頂好看的球,上麵要有許多畫花的仙女,十個,二十個,還不夠,吹成功了,慢慢的放上天去,(那時候天上剛有一大塊好看的紅雲,那便是仙女的家,)豈不是好?我們,我同大哥,就慢慢的吹,慢慢的換氣,手也頂小心的,拿著麥管子一動也不敢動。我幾乎笑了,大哥也快笑了,球也慢慢的大了,像圓的鴿蛋,像圓的雞蛋,像圓的鴨蛋,像圓的鵝蛋,(媽,鵝蛋不是比鴨蛋大嗎?)像妹妹的那個大皮球;球大了,花也慢慢多了,仙女到得也多了,那球老是輕輕的動著,像發抖,我想一定是那些仙女看了我們迸著氣,板著臉,鼓著腮幫子,太可笑的樣子,在那裏笑話我們,像妹妹一樣的傻笑,可沒有聲音。後來奶媽在旁邊說好了,再吹就破了,我們就輕輕的把嘴唇移開了麥管口,手發抖,腳也不敢動,好容易把那麥管口掛著的好寶貝舉起來——真是寶貝,我們樂極了,我們就輕輕的把那滿是仙女的球往空中一擲,趕快仰起一雙嘴,盡吹,可是媽呀,你不能張著口吹,直吹球就破,你得把你那口回成一個小圓洞兒再吹,那就不破了,大哥吹得比我更好。他吹,我也吹,他又吹,吹得那盞五彩的燈兒搖搖擺擺的,上上下下的,盡在空中飛著,像個大花蝶。我呀,又著急,又樂,又要笑,又不敢笑開口,開口一吹球兒就破。奶媽看得也笑了。妹子奶媽抱著,也樂瘋了,盡伸著一雙小手想去抓那球,——她老愛抓花蝶——可沒有抓到。竹子也笑了,笑得搖頭彎腰的。”
“球飛到了竹子旁邊險得很,差一點讓紮破了。那在太陽光裏溜著,真美,真好看。那些仙女畫好了,都在那裏拉著手兒跳舞。跳的是仙女舞,真好看。我們正吹得渾身都痛,想把他吹上天去,哪兒知道出亂子了,我們的花廳前麵不是有個燕子窩,他們不是早晚盡鬧,那隻尾巴又細又白的,真不知趣,早不飛,晚不飛,誰都不願意飛,他倒飛了出來,一飛呀就搗亂,他開著口,一麵叫,一麵飛,他那張貧嘴,剛好撞著快飛上天的球兒,一撞呀,什麼球呀,蛋呀,蝴蝶呀,畫呀,仙女呀,笑呀,全沒有了,全不見了,全讓那白燕的貧嘴吞了下去,連仙女都吞了!媽呀,你看可氣不可氣,我就哭了!”
燈
——[中國]魯彥
我憤怒的躺在母親的懷中。母親緊緊的摟著我,嗚咽的哭泣著,她的淚紛紛的落在我的頸上,我隻是憤怒的躺著。
“你不生我不好嗎,母親?”我怨忿的問。
母親沒有回答,母親的臉色極其蒼白。
我憤怒的伸出右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
“為了母親,孩子……”母親按住我的手,嗚咽的說。
“咳咳……”我哭了。
風淒淒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雨蕭蕭的滴在我心上。母親的臉色是那樣的蒼白。我悲苦的挽住了她的頸,她的頸如柴一般的消瘦。
“讓我死了罷,母親……”我哭著說,緊緊的挽著她的頸。
“不能,不能,孩子,我的孩子……”她的淚紛紛的落在我的臉上。
燈光黯淡的照著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如絲一般的亂,如霜一般的白。
靜寂,靜寂,世界上除了我和母親外,沒有一個人影;除了風和雨的哭聲外,沒有半點響聲。
“罷了,罷了,母親。我還你這顆心,我還你這顆心!你生我時不該給我這顆心,這在世界上沒有用處!”說著,我用兩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怨忿而且悲傷。
“啊,孩子!……”母親號啕的哭了。她緊緊的按住了我的手,我竭力的掙紮著。
風淒淒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雨蕭蕭的滴在我的心上。燈光黯淡的照著母親的頭發,母親的頭發如絲一般的亂,如霜一般的白,母親的淚如潮一般的流著,我抱住她的消瘦的頸,也號啕的大哭了。
有一滴淚,從母親的眼中落了下來,滴在我的眼上,和我的淚融合在一處,漸漸的彙成了一道河。
我溯著河流走去,進了母親的眼簾,一直到了母親的心坎上。
在那裏,我看見母親的心萎枯了。
“母親,為了你的孩子,你將你自己的心萎枯了。然而你分給你孩子的那顆心,在世界上隻是受人家的詛咒,不曾受人家的祝福,隻能增加你孩子的悲哀,不能增加你孩子的歡樂。現在,取出來還了你罷,母親!”我哭著說,跪倒在母親的心旁。解開胸衣,用指甲劃開胸皮,我伸手進去從自己的腔中挖出一顆鮮血淋淋的心,放在母親的心上。母親的心和我的心合成一個,熱血沸騰了。
我急忙合上自己的胸皮,扣上了胸衣,忽忽的離開了母親的心,出了母親的眼簾,由原路回到了母親的膝上。
母親不知道。
“母親,我不再灰心了,我願意做‘人’了。”我拭著眼淚對母親說。
母親微笑了。母親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歡樂,母親的眼前露出了無限的希望。
隻有燈,隻有站在壁上的燈,他知道我在母親心中所做的什麼,不忍見那微笑,漸漸的慘淡了下去……
獲得愛的磨難
——[美國]歐·亨利
中西部的喬來紐約求繪畫,南部的迪莉婭來紐約求音樂,二人在一畫室不期而遇,不久以後,他們成了好朋友,並且結了婚。
婚後,二人租了一間狹小的房子。盡管房子很小,但二人居住得很開心。他們互敬互愛,而且雙方都熱衷於藝術。直到有一天,他們在發現已經花完了所有的錢之前,他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是順心滿意的。
迪莉婭決定去做家庭音樂教師了。一天下午,她對丈夫說:
“喬,親愛的,我給一個將軍的女兒作音樂家庭教師。她是位性情溫柔的姑娘。一星期我教三節課,一節課五元。”
但是,喬並不高興。
“我也要找事做。”他說,“你以為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你工作而自己卻輕鬆地搞自己的藝術嗎?不,我也要工作。”
“親愛的,不要固執。”迪莉婭說,“你必須繼續練習繪畫。我們一周有十五元錢,會生活得很幸福的。”
“也許我可以在我的畫上作些文章。”喬說。
每天,他們早晨分手,晚上相見。一星期過去了,迪莉婭帶回家十五元錢,但身子透出少許疲憊。
“克萊門提娜有時使我感到煩惱。恐怕她不會下苦工夫練習的。但是,那位將軍真是一位最可愛的老人!我多麼想你能見他一麵呀,喬。”
這時,喬從口袋裏摸出十八元錢。
“一個來自皮奧裏亞的人相中了我的一幅畫。”他說,“他還定購了另外一張。”
“太棒了。”迪莉婭說,“三十三元!以前我們從沒有這麼多的錢去花費。今晚我們將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第二個星期,喬比迪莉婭早回家,他又帶回了十八元錢。過了半小時,迪莉婭回來了,她的右手纏著繃帶。
“你的手怎麼了?”喬大驚。
迪莉婭笑著說:“噢,發生了一件滑稽事兒!克萊門提娜遞給我一盆湯時,一些湯濺灑到我手上。對此她感到很抱歉,老將軍也覺得過意不去。喬,親愛的,你不相信嗎?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盯著我?”
“你今天什麼時間燙著手的,迪莉婭?”
“我大約下午五點鍾吧。那把烙鐵——我的意思是說那盆湯——是在五點左右備好的。你問這個幹嘛?”
“迪莉婭,來,坐在這兒。”喬說著把她拉到長沙發上,並且坐在她身邊。
“親愛的,不要騙我,說你每天在幹什麼工作,你真的在做家教嗎?告訴我實話。”
迪莉婭哭了起來。
“親愛的,我撒了謊。”她訴說道,“我在一個洗衣坊熨襯衣。今天下午,一個女孩偶然間把一把烙鐵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重重地燙了一下。但是,告訴我,喬,你是如何知道我不是在做家庭音樂教師的呢?”
“很簡單。”喬說,“我知道關於你的繃帶的所有來曆,因為是我把它們送給樓下洗衣坊裏一個小女孩的,她用熱烙鐵燙壞了一個人的手。你明白了吧,我是你工作的洗衣坊裏的動力機房裏的一名臨時工。”
“那麼,你畫的畫呢?你的那位來自皮奧裏亞的主顧呢?”
“算了吧!你的將軍和他的克萊門提娜是無中生有的,那麼,我那位來自皮奧裏亞的人當然也是夢中人物。”
說完,兩個人對視半天,忽然一下子大笑起來,並擁抱在一起。
約會
——[美國]歐·亨利
夜已很深了,紐約一條大街上的人已經很少了,有些商店正準備關門。一個警察正朝著這條街大步走來。
在一家小店鋪的門口,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男子。他的嘴裏叼著一枝沒有點燃的雪茄煙。警察放慢了腳步,仔細地打量了這個男人一會兒,然後,向那個男子走了過去。
“我沒幹什麼違法的事,大人。”看見警察向自己走來,那個男子很快地說,“我隻是在這兒等一位朋友罷了。這是二十年前定下的一個約會。你聽了覺得稀奇,是嗎?好吧,如果有興致的話,你聽我講個故事,那還是二十年前,這個店鋪現在所占的地方,原來是一家餐館……”
“我知道,那餐館五年前就被拆除了。”警察接上去說。
男子劃了根火柴,點燃了叼在嘴上的雪茄。借著火柴的亮光,警察發現這個男子臉色蒼白,右眼角附近有一塊小小的白色的傷疤。
“大人,您聽我說,我有個最好的朋友,他叫吉米·維爾斯,二十年前的今天晚上,我們在五年前被拆除的那家餐館吃晚飯,當時,我正準備第二天早上就動身到西部去謀生。那天夜晚臨分手的時候,我們倆約定:二十年後的同一日期、同一時間,我們到這裏再次相會。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這聽起來倒挺有意思。”警察說,“你們分手以後,你就沒有收到過你那位朋友的信嗎?”
“哦,收到過他的信。有一段時間,我們曾相互通信。”那男子說,“可是一兩年之後,我們就中斷了聯係。你知道,西部是個很大的地方。我又由於生計的關係居無定所,所以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未曾聯係了。但是二十年的承諾我們還要遵守,吉米一定會來這兒和我相會的。他是我最信得過的朋友啦。”
說完,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巧玲瓏的金表。表上的寶石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還有三分鍾十點了。”他說,“我們上一次是十點整在這兒的餐館分手的。”
“這二十年來你在西部發展得怎麼樣?”警察問道。
“很風光!吉米的光景要是能趕上我的一半就好了。啊,實在不容易啊!這些年來,我付出了很多東西……”
一陣冷冷的風穿街而過。接著,一片沉寂。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警察準備離開這裏。
“我得走了,”他對那個男子說,“我希望你的朋友很快就會到來。假如他不準時趕來,你會離開這兒嗎?”
“噢!不,我最低也要十點半才能走,如果吉米他還活在人間,他到時候一定會來到這兒的。就說這些吧,再見,大人,祝你好運!”
“再見,先生。”警察一邊說著,一邊沿街走去,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空蕩蕩的。
男子又在這店鋪的門前等了大約二十分鍾的光景,正當他又掏出那塊金表準備看時間之時,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急匆匆地徑直走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衣領向上翻著,蓋住了耳朵。
“你是鮑勃嗎?”來人問道。
“你是吉米·維爾斯?”站在門口的男子大聲地說,顯然,他很激動。
來人緊走兩步,一把抱住男人:“鮑勃,我是吉米,終於見到你了,我太高興了!二十年是個不短的時間啊!你看,鮑勃!原來的那個餐廳已經不在啦!要是它沒有被拆除,我們再一塊兒在這裏麵共進晚餐該多好啊!鮑勃,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我已經設法獲得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你的變化不小啊,吉米。你長得這麼高,真出乎我的意料。”
“哦,你走了以後,我是長高了一點兒。”
“吉米,你在紐約生活得怎麼樣?”
“怎麼說呢?很一般。我在市政府的一個部門裏上班,坐辦公室。來,鮑勃,咱們去轉轉,找個地方好好敘敘往事。”
此時,已經接近深夜了,大多數商家都已關門,隻有拐角處的一家商店還亮著燈,他們來到亮光處,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對方的臉。
突然間,那個從西部來的男子停住了腳步。
“你不是吉米·維爾斯。”他說,“雖然我和吉米二十年沒有見麵,但一個人不可能變化這麼大,我敢肯定你不是我的朋友吉米。”從他說話的聲調中可以聽出,他在懷疑對方。
“不錯,我不是你的朋友吉米,但我知道二十年來你已由一個好人變成一個惡棍了。”高個子說,“你被捕了,鮑勃。芝加哥的警方猜到你會到這個城市來的,於是,派我來跟你聯絡一下。就這樣,在我們還沒有去警察局之前,先給你看一張條子,是你的朋友寫給你的。”
鮑勃接過便條。讀著讀著,他微微地顫抖起來。便條上寫著:
鮑勃:
我沒有失約,剛才我們已見過麵了,當你劃著火柴點煙時,我發現你正是那個被芝加哥警方通緝的人。由於我們曾是朋友,我不忍自己親自逮捕你,隻得找了個便衣警察來做這件事。
吉米
波茨和利諾
——[美國]西·湯姆斯
見過波茨的人,心中都會油然生起一種自豪感,因為波茨是個身材矮小、無足輕重的家夥,係了一根彎彎扭扭的領帶,帽子太小而外套卻又太大。他在郵局工作,每天上下班提的那隻棕色帆布公事包全然不像是一隻辦事員的提包。倒極像一個逃課學生的書包,翻翻囊囊,讓人懷疑裏麵一定藏著蘋果核和麵包屑。再說,他腳上穿的靴子也有些怪,不是嗎?係鞋帶的地方露出了他那雙絢麗的襪子。這家夥把靴舌頭究竟弄到哪兒去了呢?“炸了吃了。”切斯尼公共汽車上的人打趣道。也有人有不同看法:“不!可能是埋在他家花園裏了。”他腋下夾了一把傘。下雨天傘打開後,他卻完全消失了。傘已經把他包圍住了,走在大街上人們都會誤以為那是一把自己會走動的傘。
切斯尼住宅區的一所矮平房就是波茨先生的居所。房子邊上那鼓出的水箱使它給人以一種悲傷壓抑的感覺,就像是一所患有牙疼的矮平房。房子周圍光禿禿的,前邊有條通向院子大門的小路,準備辟為前草坪的地方已開出了兩個花圃,一個圓的,一個長方形的。每天上午八點半,波茨準時從家出來,直奔切斯尼公共汽車站;每天傍晚,波茨踏著這條小徑回家,而那大茶壺似的公共汽車隆隆地繼續向前駛去。天快黑時,當他慢慢吞吞走近院門急切地想拿出煙鬥吸口煙時——進了院門他是不準吸煙的——他的樣子顯得十分卑微和滑稽,令人覺得既可憐又可笑,連一顆顆歡快閃爍的星星也似乎在互相擠眉弄眼地取笑他,說:“瞧他那模樣!真像一隻正在求偶的爛蝦!”
波茨在消防站下了電車,準備換乘切斯尼公共汽車時,他發現有事發生了。車倒還是大茶壺樣兒,一點沒變,司機卻離開了,他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半身子在發動機底下。售票員帽子也沒有戴,坐在踏板上卷著煙,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小幫車站的工作人員邊談笑著,邊看著司機修車。司機搖動什麼東西的時候,那輛車側向一邊,微微顫抖著,這種情景看了著實使人悲哀。就像一個出了事故被撞傷的人,極不願讓別人碰他,好像一碰就會傷他筋骨似的。
實際上,這件事已不算什麼新鮮事了,人們對此並沒表現出多大的關注與熱情。他們中有些人隻是等著想碰碰運氣。其實,當波茨走過來的時候,已有兩三個人決定走回家去了。但是,不到一定程度,波茨是不想走路的。他累了。昨天夜裏他忙碌了半夜,給他妻子揉胸口,他妻子胸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疼痛。另外,昨晚他家的女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直叫不醒,而那些如煮茶燒水等工作也是由他代勞的。當他最後帶著一雙冰涼的腳躺下睡覺時,窗外已蒙蒙發亮,公雞也已開始叫了。這些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波茨感覺那隻棕色帆布包今天特別重,需要兩手交換著拿,他手沒閑著,腦也沒閑著,腦子裏開始追憶起前一天晚上的事。不過印象有些模糊了。他看見自己像隻螃蟹一樣沿著過道爬到冰冷的廚房,又爬回來。黑黑的五鬥櫥上,兩支蠟燭一閃一閃的。當他準備為妻子揉胸口時,妻子突然睜大那雙大眼睛,大聲叫著說:
“沒有人同情我——沒有人。你來料理我,隻是出於無奈。不要回嘴,我能看出來你不想照料我。”
波茨沒有理妻子,他知道一旦安撫妻子,她會越鬧越凶,最後坐起身,舉起手,一本正經地說:“沒關係,現在反正這種日子不會太長了。”但是,這句話的聲音把她自己嚇了一大跳,她倒在枕頭上,不斷道:“羅伯特!羅伯特!”羅伯特是好多年以前跟她訂婚的一位青年的名字,那時她與波茨還未相識。這時,波茨反而會微笑起來,以往的經驗使他知道,最難忍耐的時刻已經過去,她會開始安靜下來……
波茨已經穿過街道,走在人行道的另一邊了,這邊的人行道邊有一柵欄,一葉小草鑽出了木柵欄,還有幾株纖弱細柔的雛菊。突然,波茨注意到一隻蜜蜂落在其中的一朵雛菊花上,在那隻小蜜蜂抓住花晃動的時候,那朵花垂了下來,搖晃著、顫抖著。蜜蜂飛走以後,花瓣搖曳了幾下,像是不勝喜悅。……波茨邊走邊回憶,一絲笑容漸漸浮現在嘴邊,但笑容中夾雜著少許苦澀和怯懦。現在,除了一位少女站在空車旁讀書之外,其餘的人都已經不見了。
走在禮拜行列末尾的波茨穿了一件黑長袍,對他來說,這長袍如同睡衣一樣寬鬆,而且你還會覺得,他的手裏不應該捧著讚美詩與祈禱書,而應該拿著一支蠟燭。他的聲音是一種非常微弱而悲哀的男高音。這聲音很怪異,怪異到使在場的每個人都吃驚,包括他自己。那聲音又包含著諸多悲哀,所以當他唱到“讓我,讓我安上一副白鴿的翅膀”的時候,參加禮拜的婦女真想一起湊錢給他買一副。
利諾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助、卑怯,身子在不斷擅抖,鼻翼有節奏地聳動。波茨心裏不禁感到一陣悲痛。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種感情表露出來。“好吧,”他嚴厲地說,“我想你該回家了。”說著,他從長凳上站起來。利諾也站了起來,但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舉起一隻爪子。
“利諾,有件事我要在回家前必須跟你講清楚,”波茨突然轉過身用手指指著利諾說,利諾嚇了一跳,像是感到要給槍斃了一般。但是它那雙迷茫而又渴望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它的主人,“別再裝出那副鬥狗的架勢,”波茨神情更為嚴肅,語調更為冷漠,“你不是一條鬥狗,你是一條看門狗。那才是你自己。好了,是什麼就是什麼。你那種裝腔作勢狐假虎威的樣子真叫我惡心,你知道嗎?叫我惡心!”
利諾更加迷茫,一動不動地看著主人,而波茨也停止了說話,也盯著利諾。說也奇怪,這時他們兩個是多麼的相像。半晌,波茨轉過身,向家裏走去。利諾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幼犢
——[美國]克萊奧爾
在他的記憶中,他時常被父親舉過頭頂,而他揮著兩隻小手亂抓,快活得咯咯直笑,母親瞧著父子倆,也樂得合不攏嘴。父親身材很高,因此他可以俯瞰一切,至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母親揚起的臉,父親棕色的濃密頭發和寬寬的肩膀。
接著,他就會高興地尖叫,要父親把他放下來。其實,在父親強壯有力的手臂裏,他感到安全極了。他認為,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棒、最了不起的人。
有一次,父親與母親合力抬一架鋼琴,他們的手挨在一起,扶住烏亮的琴架。他注意觀察了一下,他看到媽媽的手雪白、纖細、小巧,爸爸的手寬大、厚實、有力。這對比竟如此鮮明。
他大一點的時候就開始玩“捉狗熊”遊戲,每到晚飯時分,他就埋伏在門背後,一聽到父親關車庫門的聲音,便屏住呼吸,緊張地貼在門背後。一會兒,父親出現在門口,兩條長腿一碰,笑哈哈地問:“小家夥呢?”
這時,他就會瞥一眼正作怪相的母親,然後,猛地從門後跳出,上前一把摟住爸爸的雙膝。爸爸趕緊彎下腰來看,一邊大叫:“嘿,這是什麼——一隻小狗熊?一隻小老虎!”
到了上學的年齡,他走進了學校,在交往中,他學會了忍住眼淚,也學會了摔倒欺騙他的同學。回到家裏,他就在爸爸身上演習白天所學的摔跤功夫。可是,無論他怎樣用勁,怎樣施展所學的技巧,父親仍坐在安樂椅裏看報,紋絲不動,隻是偶爾瞟他幾眼,故作吃驚地柔聲問:“孩子,有什麼事嗎?”
他在與父親的“摔跤”中又長大了些,瘦瘦的身材倒也十分結實,他像剛剛長出角的小公牛,什麼都想嚐試一下,想與同伴們角鬥,試試自己的鋒芒。他鼓起手臂上的二頭肌,用母親的軟尺量一量臂圍,得意地伸到爸爸麵前:“看!怎麼樣?”爸爸用大拇指按他隆起的肌肉,稍一用力,他就忍不住大叫:“啊!快鬆手!”
有時,他和父親在地板上摔跤。媽媽一邊把椅子往後拖,一邊叮囑:“查爾斯,注意點別摔壞了他!”
他還不是父親的對手,父親把他摔倒後,自己坐在椅子裏,朝他伸出長長的兩條腿。他爬到父親身上,拚命擂著兩隻小拳頭,怪父親沒拿他當一回事了。
“哼,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摔倒你。”他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