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獲得愛的磨難(3 / 3)

彼得小心翼翼地用聖誕紙重新把項鏈包好,又用綠色絲帶係起來,又把它遞給了麵前如她戀人的妙齡女郎。

“但對她來說,她付出了最高價!”他說,“她拿出了她自己全部的錢。”

好長時間,彼得和這女郎都沒有說話。教堂的鍾聲響起來了,午夜了,又一個聖誕節日開始了。

“能告訴我,你這麼做的原因嗎?”女郎關切地問。

“很早我就想把它送給有資格佩戴的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彼得說,“已經是聖誕節的淩晨了,請允許我陪你回家好嗎?我願意在你家門口,祝賀你聖誕節快樂。”

就這樣,迎著聖誕的鍾聲,彼得·理查茲和這位他還不知道姓名的女郎邁出古玩店的大門。迎接他們的必定是一個祥和、溫馨而幸福快樂的聖誕節。

清風流水

——[日本]北皇人德

人生於世,必然有它的道理,也必然有它的用處,這是不容置疑的。

這個哲理我是從一個老太太那兒得來的。她晚年因戰禍而家破人亡,賣掉了大房子,隻留下偏僻處的一間小茶室自住,好在茶室外圍有個菜園子。

有一次,老太太與家人去伊豆山溫泉遊玩,恰逢一個叫喬治的少年投海自殺,但被警察救起。他是個美國黑人與日本人的混血兒,憤世嫉俗,末路窮途。老太太到警察局要求和青年見麵。警察知道老太太的來曆,於是安排了他們會麵。

“孩子,”她說時,喬治扭過頭去,他對一切都已失去興趣,但老太太仍用安詳而柔和的語調說下去,“孩子,你可知道,你生來是要為這個世界做些除了你以外沒人能辦到的事嗎?”

她反複說了好幾遍,少年突然回過頭來,說道:“你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黑人?連父母都沒有的孩子?”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回答:“對!正是由於你是個沒有父母的黑人孤兒,所以,你能做些了不起的好事。”

少年冷笑道:“哼,好啦!別說了,你想我會相信這一套?”

“跟我來,我讓你自己瞧瞧。”她說。

老太太把少年領回自己的居室,指使他去菜園幹活。雖然生活清苦,她對少年卻愛護備至。生活在小茶室中,處身在優美的大自然裏,再加上老太太親切周到的關懷,喬治慢慢地也心平氣和了。老太太給了他一些生長迅速的蘿卜種,喬治把它種了下去。十天後,蘿卜發芽生葉,喬治高興得又蹦又跳。他又用竹子自製了一枝橫笛,吹奏自娛和吹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聽了稱讚道:“你是唯一吹笛子給我聽的人。喬治,你真棒!”

喬治漸漸恢複了對生活的信心,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被送去念高中。在上學階段,他繼續在茶室菜園內種菜,也幫老太太做點零活。高中畢業後,喬治白天在地下鐵道工地做工,晚上在大學夜間部深造。畢業後,他任教於一所盲人學校,對那些盲人學生他充滿了關懷之情。

“現在我已相信,真有別人不能、隻有我才能做的好事了。”喬治對老太太說。

“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吧?”老太太說,“你如果不是黑皮膚,如果不是孤兒,也許就不能領悟盲童的苦處。隻有真正了解別人痛苦的人,才能盡心為別人做有價值的事。當年你自殺時,你最需要的是關懷和理解,而那時你根本不具備這些,你大聲呐喊,說你要的根本不可能得到,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後來,你自己卻有了愛心。”

此刻,喬治才真正理解老太太當初說的話。

老太太的話給了喬治很深的啟迪,老太太繼續說:“盡可能愛護別人。等到你從他們臉上看到感激的光輝,那時候,甚至像我們這樣行將就木的人,仍能體會到人生的價值。”

在老太太的茶室裏,年輕的喬治利用假日自撰笛曲,吹奏給他的盲學生們聽。他把流水、浪潮以及綠葉中的風聲,都譜進了樂曲。那群盲學生用心聆聽,他們聽出了生活的意義、人生的價值以及理想、事業、愛情……他們給這首曲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清風流水。

忍到最後

——[日本]久保裕一

老頭正要過橋,突然發現一個少女一隻腳跨過橋欄作勢要往河裏跳,老頭嚇得緊走兩步,從後麵一把抓住少女的衣服,把她拽了下來。

“唉,你這姑娘,再晚一步你就沒命了!你為什麼這麼急著去死呢?”

“這不關您的事,讓我去死吧!我所愛的男人拋棄了我,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的男人,我為了他可以拋棄一切。你別管我,讓我死去!”

“為失戀這麼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值得嗎?你怎麼這麼不明事理呀。”

“謝謝您的好意。您不知道我有多需要他。求您了,放開我!”

“真是年輕……隻知道自己愛得深,愛得義無返顧。是初戀吧?過去,一般都認為初戀時的愛是純潔的愛,但是你知道嗎?愛與被愛還有好多機會。”

“不過,我認為像我們這樣純潔的愛不會再有了,您還是不要勸我啦!”

“如果都像你這樣,第一次失戀就自殺,那這個世界上的人怕是早就死絕了。還有這麼多人活著,是因為人們都會忍耐,忍耐到最後,人就解脫了,因為時間可以撫平心中的傷痛。”

“你就暫且相信我一回,你聽聽我的故事。我今年九十五歲了,在我十六歲時,有過一次瘋狂的初戀。和你一樣,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的世界裏全是她,容不下任何東西,後來她離我而去,我為此曾幾次想到自殺。”

“怎麼,老爺爺您也……”

“是的,不過時間一定會醫治好失戀的創傷。你得忍,忍到最後,你的痛苦就會一點點淡去,直到消逝不見。總有一天,你會覺得對方沒什麼可愛的地方,何必為情而自殺。這是我作為你的長輩、作為一個過來的人要告訴你的話。世界上沒有永恒不變的愛。因此,不要太過於認真……”

“噢……聽了您的話,我感覺心裏舒暢了許多。雖然我現在還在戀慕著他,常為得不到他的愛而痛苦,但現在我相信這種愛戀是會被時間老人帶走的。”

“孩子,你終於想通了。”

老頭兒見少女冷靜下來,便鬆開了雙手。

“老爺爺,我可以問一下,您的創傷是什麼時候醫治好的呢?”

“噢,那,那大概是去年的春天吧。”老頭兒仰望著天空感慨萬千地說道。然而,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撲通”一聲。老頭回頭一看,身邊的少女不見了。

海的墳墓

——[荷蘭]赫·布洛魁仁

漁夫把小屋建在海岸的沙丘中間,每當暴風雨來襲,窗子上的玻璃,就會哐啷地響著,屋內爐火的烈焰也會盡情地燃燒著。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滿天繁星閃爍著光芒,海麵上很平靜,全沒有洶湧的波浪,隻有那海水碰在岸上,不時發出單調的劈啪的聲音。月亮高掛在海岸上空,照在光赤的沙丘上麵,而且在海水裏,映出一個渾圓的影子。

一縷昏淡的光從漁夫的矮窗裏透出,時時地移動著,到後來就熄滅了,顯然那漁夫已經睡下了。一切都已睡著了,隻有那周圍的沙丘依舊冷漠地孤立著,連那飛沫拍岩的海水,也漸漸地困倦起來了,仿佛想要休息一會兒,養一養神,待到了明天,暴風來時,再鼓足力氣;隻有那受了驚恐的海鷗的叫聲,偶然打破夜的靜寂,但是隨後一切都變成了靜寂……

漁夫的小屋門悄然開了,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從裏麵走了出來。金色的卷發披散在光赤的頸上,在微風中飄動著。她的輕軟的腳步踏在海邊的沙粒上。她走得很穩,也很有節奏。

很快,女孩來到海邊,她拿出一頂小花冠,放在海水上麵。海水的小波浪玩弄著、跳舞著,把那花冠卷去了。她一邊默默地想著,一邊看著那水中的花冠,那可愛的月光趁勢在她百合花一般白的額上吻了一下。

她是來給她戀人送祝福的,那花冠帶去了她對遠方戀人最誠摯的祝願。她的戀人出去好久了,從這一處到那一處,去了無盡的海洋。沒有人給她帶來一個信息,誰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更沒有人知道幾時她才能看見他。但是她心中信念不倒,她堅信著上帝,而且她希望著……

在戀人走之前,她與戀人約好,為了懷念他們最後一次互相擁抱的時光,為了他倆中間要有一個信號,每天夜晚,當星月皎潔時,他倆各在異地,同聲唱著戀愛之歌。他高高地攀附在遠洋船上的桅杆的頂端,極目遠眺,望見的是一片汪洋;她呢,卻是在北海岸旁的家鄉。

現在,她站在昏暗的海岸上,胸中洋溢著對家鄉戀人的愛,仰頭向著天上的繁星,用了纏綿的音調,唱出她的戀愛之歌。清晰的歌聲,在靜夜裏,悠遠、深沉。

一股冷風拂過她的臉,她不禁一顫,她最後看了一眼遠方,隨後便緩步走回家了,心裏還暗暗地替他祈禱著。他呢,此時此刻,還漂泊在遠方無情的海水上。

一次,暴風雨來得非常迅猛,帶著颶風的黑雲猛烈地襲過天空。海鷗在旋卷著的浪花上麵飛著,惶恐地叫著。

可這依然沒能阻擋女孩子送一束鮮花給她遠方的戀人,而且照舊唱了一回戀歌,雖然狂風把她的卷發吹散了,大雨把她的玉容打壞了,浪花拍痛了她光赤的雙腳。

一年一年就這樣地過去了,她依然每天晚上去海邊。

許多掛著旗幟的大船舶都從遠處駛回來了,但是沒把他載回來,她心愛的戀人哪去了呢?

許多勇敢的水手都向她敬禮,用最美麗的話來恭維她。但她依然不快樂,因為這些不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隻有在幻想裏還隱約聽得見。

時間在她的企盼中慢慢過去了,沒有一絲變化。漁夫女兒的玉顏由於時間、憂鬱的摧殘而灰白、幹枯了,她的雙眼充滿了淚痕,因為如今——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將永遠見不到她的戀人了。

從那時她便不再在夜晚歌唱,因為他也已不再在桅杆上歌唱了。但那鮮花,她每晚還按時送去,讓海浪帶走。她這樣算是裝飾他的墳墓——海的墳墓……

夫婦

——[奧地利]卡夫卡

生意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因此隻要能從辦公室抽開身,我便時常自己拿著樣品袋去拜訪顧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業務聯係,但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這種聯係就中斷了。在如今這動蕩不定的情況下,出現這種障礙肯定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因,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種情緒。而與此相同,一句話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能使整體恢複正常。不過要見到N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時間身子很虛,盡管生意上的事依然掌握在他手裏,但他幾乎不再親自洽談生意,要想和他談事,就必須到他家去,這無疑增加了業務複雜程序。

昨天傍晚六點過後,我終於動身上路了。雖然那時已經不是拜客的時間,但這件事不應從社交角度,而應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考慮。我運氣好極了,他和妻子剛剛散步歸來,此時在他那臥病在床的兒子的房間裏。他們要我也過去。雖然有些猶豫,但後來還是讓令人厭惡的拜訪欲望占了上風,我隻期待它早點結束。和進屋時一樣,我穿著大衣,手裏拿著帽子和樣品包,被人領著從一個黑乎乎的房間,來到了已聚集著幾個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裏。

由於本能的關係,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商務代理人身上,可以說他算是我的競爭對手。他一定是在我前麵悄悄進來的。此刻他正無拘無束地緊挨著病人的床邊,好像他是醫生。他穿著他那件漂亮的、敞開的、漲鼓鼓的大衣趾高氣揚地坐在那裏,那副神情極其狂妄。病人可能也這麼想,他躺在那裏,臉頰因發燒略微發紅,有時朝他望一眼。另外,N的兒子與我同齡,已不屬年輕人之列,短短的絡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亂。他原本肩寬個高的身體,由於漸漸惡化的疾病,已經消瘦得令我吃驚。N剛剛回來便到兒子這裏來了,連毛皮大衣都沒有脫掉。現在他正站在那裏跟兒子說著什麼。他妻子個頭不高,體質虛弱,但特別活躍,盡管僅限於涉及到他的範圍——她幾乎不看我們其他人。現在她正忙著給他脫毛皮大衣,由於他倆個頭上的關係,這實在是不太容易,但最終還是成功了。當然真正的原因也許是N特別心急,老是急著伸出雙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脫下來後,他妻子趕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抱起那件幾乎把她埋在裏麵的大衣出去了。

似乎屬於我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其實確切地說,它並沒有來到,也許在這裏永遠也不會來到。如果我還想試一試,那就得趕快試,因為根據我的直覺,這是最佳的時機,否則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那個代理人顯然成心要時刻守在這裏,那可不是我的方式,而且,我絲毫不想顧忌他的存在。因此我便迫不及待地向N陳述我的建議,雖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我這裏,而是想跟兒子多聊幾句。遺憾的是我有個習慣,隻要說得稍有些激動——很快就會出現這種情形,而在這病房裏出現得比往常還早——我站起來,邊說邊來回踱步。如果在自己的辦公室這倒是種相當不錯的調節,可在別人家就有點討人嫌了。但我卻不能控製住自己,尤其是不能吸煙時。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壞習慣,與那位代理人相比,我還是讚美我的。因為他總是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過來推過去,有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戴上,然後又摘下來,好像是出了差錯,他就這樣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對此人們會有什麼想法呢,像這種舉止的確是不允許的。這些幹擾不了我,我對他視而不見,把心思全放在我那些事情上了。當然總會有那麼一些人,看到這種帽子雜技就會極其心煩意亂。可是由於我激動的情緒,根本就注意不到任何人,對此怎麼會心煩意亂呢?雖然我看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我已清楚地覺察到N的感受能力很差,但隻要我還沒說完,隻要我沒直接聽到異議,我就不怎麼去管它。N雙手擱在扶手上,身子不適地扭來扭去,似尋似覓地瞪著茫然的眼睛,然而卻沒抬眼看我一下,也沒有任何麵目表情,似乎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在這裏沒引起他的一絲注意。雖然這些使我感到希望萬分渺茫,但我還是要照講不誤,就好像我的言辭、我的好建議最終將會使一切再恢複平衡,我甚至對自己的這種寬容感到吃驚,因為誰也沒希望我寬容。現在,那位代理人終於讓他的帽子歇下了,把雙臂抱在胸前,這讓我感到某種滿足。我所論述的有一半是衝他去的,這似乎對他的企圖是一個明顯的打擊。

N那一直被我當作次要人物而忽視的兒子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揮舞著恐嚇性的拳頭讓我閉上了嘴,否則沉浸在快感中的我會一直講下去直至自己厭煩為止。顯然他想說什麼,還想讓人看什麼,但力氣卻不夠用,隻好頹然地躺下了。一開始我以為這都是燒糊塗了所致,但當我不由自主地向N望去時,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N坐在那裏,瞪著那呆滯、腫脹、疲憊之極的眼睛,身子顫抖著向前傾著,似乎有人壓著或擊打著他的脖頸,整個麵部都失去了常形。開始他還在艱難地喘氣,但隨後就像得到解脫似的,仰麵倒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又掠過某種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隨即就不見了——他似乎死了。瞧瞧,就這麼完了。但願這死亡別給我們添太多的麻煩。然而現在應該做什麼事呀?我環顧四周尋求幫助,但他兒子已用被子蒙住了頭,隻能聽見他在不住地抽噎;那個代理人神情冷漠,仿佛決心任憑時間流逝而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似的,安穩地坐在N對麵僅兩步遠的沙發椅上。那麼能做一點事情的就僅剩下我了,我應該馬上就做這件最難辦的事,即用怎樣一種尚可承受的方式,將這消息告訴他妻子。因為我已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隔壁房間傳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穿著外出穿的禮服。她手裏拿著一件已在爐子上烘熱的長睡衣,準備給丈夫穿上。“他已經睡著了。”她看到我們如此安靜,便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她拿起那隻剛才令我又驚又怕勉強握過的手,充滿了一個純潔的人才具有的無限信賴那樣吻著它——我們其他三個人簡直都看呆了!……N動了起來,並大聲地打著嗬欠,然後換上睡衣。他在聽任妻子的嗔怪之後,反駁說他那是換個方式向人們宣布他睡著了,還稀奇古怪地說了些無聊的話。也許是為了防止著涼,N暫且躺到了兒子床上。他妻子連忙拿來兩個墊子放在兒子腳邊,讓他把頭枕在上麵。此刻我已不能看出現在的N與以前有什麼特別之處。他要來晚報,將客人丟在一邊開始看報。不過他並沒認真看,隻是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時以一種銳利得令人驚訝的商業眼光評論著我們的建議,這讓我們頗覺不適,而且還用空著的手不停地打著蔑視的手勢、咂著舌頭表示他嘴裏的味道不好,這一係列動作來自於我們的商人派頭。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了,做了些不合適的解釋。也許在他那粗淺的意識中,凡是出了這種事後必須進行某種補救,但用他那種方法當然行不通。我便找了一個借口趕緊告辭了。

在前廳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憐的外形,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有創造奇跡的能力,凡是叫我們毀掉的東西,她都能夠補救過來。我在童年時代就失去了她。

我與N夫人辭行時故意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楚,因為我懷疑她聽不清楚。或許她大概已經聾了,因為她竟直接問道:“我丈夫看上去怎麼樣?”另外,我從幾句辭別的話中發現,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

就這樣,我從N家裏走了出來,走下門前的台階。下台階比先前上台階更加困難,本來上台階就不那麼容易。唉,不論這世上的生意如何艱難,我也得繼續挑著這副擔子走下去。

老人們

——[奧地利]裏爾克

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過了七十五歲生日之後,許許多多的事情便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不再有悲哀的回憶和愉快的回憶。他也不再能分清周、月和年,他隻是對一天中的變化還算依稀有點印象。他目力極差,而且越來越差;落日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淡紫色光團,而早上這個光團在他眼裏又成了玫瑰色。但不管怎麼講,他還是能感覺出早晚的變化的。一般來說,這樣的變化使他討厭;他認為,為感覺出這變化而花力氣是愚蠢的,也是沒有必要的。春天也好,夏天也好,對於他都不再有什麼價值。無論什麼季節,他總感到冷,例外的時候是很少的。再說,是從壁爐取暖,還是從陽光取暖,在他也無所謂。他隻知道用後一種辦法可以少花許多錢。所以,他每天便顫顫巍巍地到市立公園去,坐在一株菩提樹下的長靠椅上曬太陽。他左邊是敬老院的彼庇,右邊是克裏斯多夫。

他這兩位夥伴,看模樣比他年歲還大一些。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每次坐定後總要先哼唧兩聲,然後才點一點腦袋。與此同時,好像受了傳染似的,他的兩位夥伴也機械地跟著點起頭來。隨後,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把手杖戳進砂地裏,雙手扶著彎曲的杖頭。再過一會兒,他那光光的圓下巴又托在了手背上。他慢慢向左邊轉過臉去瞅著彼庇,盡目力所能地打量著他那紅腦袋。彼庇的腦袋就跟個過時未摘的果子似的,從臃腫的脖子上耷拉下來,顏色也似乎正在褪去。他那寬寬的白色八字須,入須根處已髒得發黃了。彼庇身體前傾,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不時地從握成圓筒形的兩手中間向地上吐唾沫,他的四周已經形成一片小小的沼澤地。他這人一生好酒貪杯,看來注定了要用這種分期付款的方式,把他所消耗的液體一點點吐出來吧。

尼古拉斯先生看不出彼庇有什麼變化,便讓支在手背上的下巴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顯而易見,克裏斯多夫剛剛流了一點鼻涕,因為尼古拉斯先生看見他正用歌特式的手指頭兒,把最後的痕跡從自己磨得經緯畢現的外套上彈去。他的體質孱弱得令人難以置信;彼得先生在還習慣於對這事那事感到驚奇的時候,就反複地考慮過許多次:骨瘦如柴的克裏斯多夫怎麼能堅持活一輩子,而竟未折斷胳膊或腿兒什麼的?他最喜歡把克裏斯多夫想象成一棵枯樹,脖子和腿似乎都全靠粗大的撐木給支持著。眼下,克裏斯多夫卻非常愜意,微微地打著嗝兒,這是他心滿意足或消化不良的表示。同時,他那沒牙的上下顎還老是在磨著什麼;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可能就是這樣給磨鋒利的。看樣子,他那懶惰的胃已經消化不了剩下的光陰,所以隻好盡可能這樣一分一秒地咀呀,嚼呀。

尼古拉斯先生看完克裏斯多夫,又把下巴轉了九十度,睜大一雙漏淚眼瞅著正前方的綠蔭。穿著淺色夏裝的孩子在綠樹中跳來跳去,像反射的日光一般,晃得他很不舒服。於是他耷拉下眼皮,可並沒打瞌睡。他清楚地聽見克裏斯多夫上下顎磨動的輕輕的聲音和胡子茬兒發出的切嚓聲,以及彼庇響亮的吐唾沫聲和拖長的咒罵聲。彼庇罵的要麼是一隻狗,要麼是一個小孩,因為他們老跑到這裏來打攪他。尼古拉斯先生還聽見遠處路上有人耙砂礫的聲音,以及過路人的腳步聲。他就一直這樣呆著。最後,附近一隻鍾敲了十二下,雖然尼古拉斯先生早已不跟著數這鍾聲,可他卻仍然知道時間已是正午;每天都同樣地敲呀,敲呀,誰還有閑心再去數呢。就在鍾聲敲最後一下的當兒,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稚嫩可愛的聲音:

“吃午飯啦,爺爺!”

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有著一頭金發。尼古拉斯先生撐著手杖吃力地站起身來,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那個小女孩。小女孩每次都從自己頭上把老人枯葉似的手拉下去,放在嘴唇上吻著。隨後,她爺爺便向左點點頭,向右點點頭。他左右兩邊也都機械地點起頭來。彼庇和克裏斯多夫每次都目送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和金發小姑娘很遠很遠,直至他們的視線被麵前的樹叢遮住。

偶爾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坐過的位子上,躺著幾朵可憐巴巴的小花兒,那是小姑娘忘在那裏的。瘦骨嶙嶙的克裏斯多夫便伸出歌特式的手指去拾起它們來,像什麼珍奇寶物似的捧在手裏。這時候,紅腦袋彼庇就要鄙夷地吐唾沫,他的同伴羞得不敢瞧他。

每當克裏斯多夫拿著花時,彼庇卻搶先走進臥室去,就跟完全無意似的把一個盛滿水的花瓶擺在窗台上,然後便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瞧著。克裏斯多夫進來以後,便把那幾朵可憐巴巴的小花兒插進花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