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找不到的理由
船上
——[中國]徐誌摩
“這草多青呀!”腴玉簡直的一個大筋鬥滾進了河邊一株老榆樹下的草裏去了。她反撲在地上,直挺著身子,雙手揪著一把青草,尖著她的小鼻子盡磨盡聞盡親。“你瘋了,腴腴!不怕人家笑話,多大的孩子,到了鄉下來學叭兒狗打滾!”她媽嗔了。她要是真有一根矮矮的尾巴,她準會使勁的搖;這回其實是樂極了,她從沒有這樣樂過。現在她沒有尾巴,她就搖著她的一雙瘦小的腳踝,一麵手支著地,扭過頭來直嚷:“娘!你不知道我多樂,我活了二十來歲,就不知道地上的青草可以叫我樂得發瘋;娘!你也不好,盡逼著我念書,要不然就罵我,也不叫我聞聞青草是什麼味兒!”她聲音都啞了,兩隻眼裏綻出兩朵大眼淚,在日光裏亮著,像是一盞水晶燈。
真的,她自己想著也覺得可笑;怎麼的二十來歲的一位大姑娘,連草味兒都沒聞著過?還有這草的顏色青的多嫩呀,像是快往下滴的水珠似的。真可愛!她又親了一口。比什麼珠子寶貝都可愛,這青草準是活的,有靈性的;就不惜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她一聲她準會甜甜的答應你,比阿秀那丫頭的聲音蜜甜的多。她簡直的愛上了她手裏捧著的草瓣兒。她心裏一陣子的發酸,一顆粗粗的眼淚直滴了下來,真巧,恰好滴在那草瓣兒上,沾著一點兒,草兒微微的動著,對!她真懂得我,她也一定替我難受。這一想開;她也不哭了。她爬了起來,她的淡灰色的嘩嘰裙上沾著好幾塊的泥印,像是繡上了繡球花似的,頂好玩,她空舉著一雙手也不去拂拭,心裏覺得頂痛快的,那半澀半香的青草味兒還是在她的鼻孔裏輕輕的逗著,仿佛說別忘了我,別忘了我。她媽看著她那傻勁兒,實在舍不得再隨口罵,伸手拉一拉自己的衣襟走上一步,軟著聲音說:“腴腴,不要瘋了,快走吧。”
腴玉那晚睡在船上,這小航船已經夠好玩,一個大箱子似的船艙,上麵蓋著蘆席,兩邊兩塊頂中間嵌小方玻璃的小木窗,左邊一塊破了一角,右邊一塊長著幾塊疙疤兒像是水泡瘡;那船梢更好玩,翹得高高的像是鄉下老太太梳的元寶髻。開船的時候,那赤腿赤腳的船家就把那支又笨又重的櫓安上的了船尾尖上的小鐵槌兒,那磨得鑠亮的小鐵拳兒,船家的大腳拇指往前一扁一使勁,那櫓就推著一股水叫一聲“姓紀”船家的腳跟向後一頓,身子一仰,那櫓兒就扳著一股水叫一聲“姓賈”,這一紀一賈,這隻怪可憐的小航船兒就在水麵上晃著她的黃魚口似的船頭直向前溜,底下托托的一陣水響怪招癢的。腴玉初下船時受不慣,真的打上了好幾個寒噤,但要不了半個鍾頭就慣了。她倒不怕暈,她在墊褥上盤腿坐著。臂膀靠著窗,看一路的景致,什麼都是從不曾見過似的,什麼都好玩——那橫肚裏長出來的樹根像老頭兒脫盡了牙的下巴,在風裏搖著的蘆梗,在水邊洗澡的老鴉,露出半個頭,一條脊背的水牛,蹲在石渡上洗衣服的鄉下女孩子,仰著她那一塊黃糙布似的臉子呆呆的看船,旁邊站著男小孩子,不滿四歲光景,頭頂筆豎著一根小尾巴,臉上畫著泥花,手裏拿著樹條,他也呆呆的看船。這一路來腴玉不住的叫著媽:這多好玩,那多好玩;她恨不得自己也是個鄉下孩子,整天去弄水弄泥沒有人管,但是頂有趣的是那水車,活像是一條龍,一斑斑的龍鱗從水裏往上爬;鄉下人真聰明,她心裏想,這一來河裏的水就到了田裏去,誰說鄉下人不機靈?喔,你看女人也來踏水的,你看他們多樂呀,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六條腿忙得什麼似的盡踩,有一個長得頂秀氣,頭上還戴花哪,她看著我們船直笑。媽你聽呀,這不是真正的山歌!什麼李花兒、桃花兒的我聽不清,好聽,媽,誰說做鄉下人苦,你看他們做工都是頂樂的,趕明兒我外國去了回來一定到鄉下來做鄉下人,踏水車兒唱山歌,我真幹,媽,你信不信?
她媽領著她替她的祖母看墳地來的。看地不是她的事,她這來一半天的工夫見識可長了不少。真的,你平常不出門你永遠不得知道你自個兒的見識多麼淺陋得可怕,連一個七八歲的鄉下姑娘都趕不上,你信不信?可不是我方才拿著麥子叫稻,點著珍珠米梗子叫芋頭招人家笑話。難為情,芋頭都認不清,那光頭兒的大荷葉多美;榆錢兒也好玩,真像小錢,我書上念過,可從沒有見過,我撿了十幾個整圓的拿回去給妹妹看。還有那瓜蔓也有趣,像是葡萄藤,沿著棚勻勻的爬著,方才那紅眼的小養媳婦告訴我那是南瓜。到了夏天長得頂大頂大的,有的二十斤重,掛在這細條幹上,風吹雨打都不易掉,你說這天下的東西造的多靈巧多奇怪呀。這晚上她睡在船艙裏怎麼也睡不著。腿有點兒酸,白天路跑多了。眼也酸,可又合不緊,還是開著吧,艙間裏黑沉沉的,媽已經睡著了,外艙老媽子丫頭在那兒怪寒傖的打呼。她偏睡不著,腦筋裏新來的影子真不少,像是家裏有事情屋子裏滿了的全是外來的客,有的臉熟,有的不熟;又像是迎會,一道道的迎過去;又像是走馬燈,轉了去回來了。一紀一賈的櫓聲,軋軋的水車,那水麵露著的水牛鼻子,那一田的芋頭葉,那小孩兒的赤腿,吃晚飯時鄉下人拿進來那碗螺絲肉,桃花李花的山歌,那座小木橋,那家帶賣茶的財神廟,那河邊青草的味兒……全在這兒,全在她的腦殼裏擠著,也許他們從此不出去了。這新來客一多,原來的家裏人倒像是躲起來了,腴玉,這天以前的腴玉,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她的煩惱,她的憂愁,全躲起來了,全讓這芋頭水牛鼻子螺絲肉擠跑了;她仿佛是另投了胎,換了一個人似的,就連睡在她身旁的媽都像是離得很遠,簡直不像是她親娘;她仿佛變了那赤著腿臉上塗著泥手裏拿著樹條站在河邊瞪著眼的小孩兒,不再是她原來的自己。哦,她的夢思風車似的轉著,往外跳的穀皮全是這一天的新經驗,與那二十年間在城市生長養大的她絕對的聯不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她翻過身去,那塊長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見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隻小航船裏躺著,並不是做夢。窗外白白的是什麼呀,她一仰頭正對著岸上那株老榆樹頂上爬著的幾條月亮,本來是個滿月,現在讓榆樹葉子揉碎了。那邊還有一顆頂亮的星,離著月亮不遠,腴玉益發的清醒了。這時船身也微微的側動,船尾那裏隱隱的聽出水聲,像是蟲咬什麼似的響著,遠遠的風聲、狗叫聲也分明的聽著,她們果然是在一個荒僻的鄉下過夜,也不覺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樹頂上的月亮,這月色多清,一條條的光亮直打到你眼裏呀,叫你心窩裏一陣陣的發冷,叫你什麼不願意想著的事情全想了起來,呀,這月光……
這一轉身,一見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開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來。滿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見了。她心裏一陣子發冷,她還是她,她的憂愁,她的煩惱,壓根兒就沒有離著她——她媽也轉了一個身,她的遲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身旁。
愛底痛苦
——[中國]許地山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之中,或急雨飄雪底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底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底雲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蜓還在庭園間遨遊著。愛誦真言底牛先生悶坐在屋裏,從西窗望見隔院底女友田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緊;擘他底兩頰;搖他底身體;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擁抱住他,推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不一會孩子底哭聲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剛現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簷前底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底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裏踱來踱去。最後,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麼似的。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塗掉以後,就把他底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底事情格外多。日記裏應用底空格,他在午飯後,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底男子,在他們底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底。
女人底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底時候,未必不是一種遊戲的衝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複看一遍,又把後麵那幾句塗去,說:“寫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底孩子抱出來,一麵說:“姊姊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底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鬱的容貌,回答說:“是麼?姊姊打你麼?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在吵鬧底,隻剩下外間急雨底聲音。
上尉的愛情
——[美國]歐·亨利
此刻,上尉望著牆上的軍刀沉默不語,他想了很多很多,他也想到了戰爭,但往日戰爭的硝煙仿佛隔得非常非常遙遠……
令他不敢麵對的不是戰爭,而是因為敵不過一個女人溫柔的眼睛和滿麵春風。房間裏無聲無息,靜悄悄的,他手裏拿著一封信,久坐著未移動半步,這封信是他煩悶的根源。他把斷送了他的希望的那段至關重要的話重看了一遍:
我覺得該坦率地說,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嫁給你。我這樣做的原因是我們的年齡差距太大。我非常非常喜歡你,但我們的結合不會是幸福的結合。說出這些話我非常抱歉,但我相信你會讚賞我的誠實。
看完信,上尉無言地垂下頭,他承認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年齡差,但是他身體結實,為人誠懇,有地位,有錢。難道他給予她的愛情、體貼,還有他的優點不能使她忘掉這點遺憾嗎?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對他有好感。
上尉做事果斷,並且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要再去見她,當麵向她懇求,年齡不應成為他與他喜愛的人之間的障礙。兩小時後,他作好了準備,去打一生中最大的仗。他登上了開往田納西州南部一座古城的火車,她住在古城裏。
當上尉見到他心愛的人時,她——西奧多娜·戴明正站在潔淨精美的台階上欣賞著夕陽,她看到他來並沒顯得尷尬,反而一笑。上尉上了台階,站在她下方,兩人的年齡差別並不顯得大。他個子高,腰身筆挺,眼睛明亮,皮膚曬成了褐色。她年輕靚麗,貌美如花。
西奧多娜說:“你的到來很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既然來了,你就在台階上坐坐。我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所以我才會來。”上尉說,“答應我,西奧多娜,收回你的答複,讓我們忘記一切,可以嗎?”
西奧多娜對他嫣然一笑。上尉看起來很年輕。她的確喜愛他身體好,長相好,有男子漢氣概,如果……也許……
“噢!可愛的上尉,那是行不通的。”她斷然搖著頭說,“我非常喜歡你,但結婚不行。我們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年齡差,還是別再說了,我在信裏對你說過了。”
上尉的褐色臉龐微微有些紅,他呆呆地望著夕陽,好半天沒有言語。在遠處的一片樹林後有一片平坦的原野,那些穿藍製服的小弟兄曾在向海邊的行軍途中,在原野上宿過營,這些事現在回憶起來很模糊!說實話,命運與時間老人在跟他作對,就因為年齡的差異,他就得不到幸福!
西奧多娜的手慢慢放下來,讓他的一隻褐色皮膚的手緊緊握著。她至少是感覺到了痛苦與愛情在這一時刻是等同的。
“不要這樣,”她輕聲說,“這樣的選擇最好。我前思後想過了,將來你會慶幸我沒有與你結婚。結婚隻會有一時的痛快。你完全可以設想一下,若幹年後我們一起生活的情形,一個要守在火爐旁看書,也許夜晚還發頭痛、關節痛,另一個隻想去舞會,上劇院,出席夜宴。朋友,這不行。我們倆不是一個像元月,一個像五月,而是一個像十月,一個像六月初。”
“西奧多娜,這樣的情形絕不會發生在你我之間,我可以……”
“不行,你辦不到。現在你自以為能,而實際上並不能。好了,到此為止吧!”
上尉不得不承認自己敗了,但他是一位剛強的鬥士,他起身告辭後,緊閉著嘴,昂首挺胸。
上尉於第二天夜裏返回到自己的居所,進屋時他又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軍刀。他穿好衣服才進晚餐,白領帶的結打得漂漂亮亮,然而也就在這時他自言自語反省著:
“平心而論,西奧多娜講的的確很實際,沒人否認她豔如桃李,但她的年齡少說也有28歲。”
上尉今年19歲,與他心愛的女人相差整整9歲,他的軍刀隻出鞘過一次,那還是在查塔努加檢閱場,那地方離他很遠,就像南北戰爭離他很遠一樣。
等待的一天
——[美國]海明威
當我們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時,他哆嗦著走進屋關窗戶,我發現他臉色發白,走動很慢,仿佛一動就會疼痛似的。
“莎莎,你生病了嗎?”
“我頭痛。”
“快,快回到你的床上。”
“不,我沒事兒。”
“回到床上去。我穿好衣服就來看你。”
當我穿好衣服來到他的房間,發現他沒在床上,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火爐旁。這個9歲的小男孩,看上去病得十分可憐。我用手摸摸他的前額才知道他在發燒。
“快回床上,”我說,“你發燒了。”
“我沒事的。”他說。
醫生來了之後,給孩子試了試體溫。
“多少度?”
“102度。”
醫生照症狀分別給開了三種藥,一種藥是退燒的,另一種是瀉劑,第三種是克服體內酸性狀態用的。他解釋說,流感細菌隻能生存於酸性狀態之中。關於流感,他跟我談了很多。他說,如果熱度不超過104度,就不用擔憂。還有一點,流感隻要不引起肺炎,就沒有什麼危險。
回到屋子我記下孩子的溫度,並寫下一個吃各種藥的時間表。
“我給你讀書消遣怎樣?”
“隨你的便。”孩子疲倦地說。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眼睛下麵有黑暈。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無動於衷。
我朗讀了霍華德·派爾著的《海盜列傳》中的一段,然而我發現他根本沒聽。
“你有什麼特殊的感覺,莎莎?”我問他。
“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就那麼回事。”
我繼續讀《海盜列傳》,希望捱到他服藥的時間。他要是能睡著了,那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當我抬起頭時,發現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床腳,樣子怪怪的。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呢?到吃藥的時候我會叫醒你的。”
“我願意醒著。”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挺麻煩的話,爸爸,您就先回去吧。”
“沒有什麼麻煩的。”
“不,我是說,如果這件事將使你不安的話,您可以去做別的事。”
我想,他或許是有點迷糊了,在11點鍾給他服了規定要吃的藥之後,我就出去了一會兒。
那年冬天,氣候異常寒冷,地麵上似乎已變成了冰雪世界,似乎那光禿禿的樹林,那灌木叢,那采伐過的森林地帶,以及所有的草地和沒長草的地麵都用冰漆過一般。我拿了槍,帶上獵狗準備碰碰運氣,我們沿著冰凍的山河走著。在玻璃似的地麵上站著或行走,都是極不容易的。那隻可愛的獵狗一會兒滑倒了,一會兒在地上滑行。我也未能幸免,有一次,連手中的槍也摔了出去,一直滑到很遠很遠才停住。
一群鵪鶉藏匿在粘土河岸的灌木叢中,我們攆起它們,當它們飛過河岸頂部即將消失的時候,我射中了兩隻。其餘的有幾隻落到了樹間,大部分卻都散進了灌木叢裏。需要爬上那長著灌木叢的、冰封的土墩好幾次,才能使它們再一次騰空而起。它們很乖巧,它們選擇你站在溜滑、顫動的灌木叢上,很不穩定地保持著平衡的時候飛出來,射殺難度很高,隻有兩隻成了我的槍下獵物,其餘的又躲藏起來,我放棄了這次捕殺。我很高興能在房子附近發現一群鵪鶉,等我哪天有空時再去射。
回到家,家裏人告訴我說,孩子不讓任何人進他的屋子。
“不要靠近我,”他說,“我的病會傳染人,千萬別靠近我。”
我來到他床前,發現他仍是我離開時的那個姿勢,臉色蒼白,然而兩頰卻燒得發紅,仍舊像原來那樣,眼光不離床腳。
我給他試了試體溫。
“多少度?”
“大約100度。”我說。他的體溫是102度。
“是102度。”他說。
“誰告訴你的?”
“大夫。”
“你的體溫變化不嚴重,”我說,“你不必過慮。”
“我沒多想,”他說,“隻是我不能不想。”
“想是沒有用的,”我說,“別著急,慢慢來。”
“我沒著急。”他說,眼睛直視著前方。他顯然是為了什麼事在極力控製著自己。
“喝點水,把藥吃下去。”
“現在還有這個必要嗎?”
“說什麼呢?當然有必要。”
我坐下來,打開《海盜列傳》,讀了起來。但是我發現他在呆呆地想著什麼,於是我停止了朗讀。
“您認為我還能活多長時間?”他問道。
“你說什麼?”
“我問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你怎麼說這種傻話,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我在說,我會死的。我聽到他說102度了。”
“102度的體溫是不會死人的。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