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老鎮子大多得了運河水的滋潤。仿佛為了報答運河的恩情,各種老字號的店鋪也大多開在河邊。一邊是咿咿呀呀的木櫓聲,噴噴噴噴的掛機聲;一邊是青石板上的的篤篤的腳步聲,小商販的吆喝聲,煞是熱鬧。而茶館是熱鬧小鎮的一個小小的沸點。若以一天裏的時間計,茶館的熱鬧當以淩晨六七點鍾為最。無論刮風下雪,每天天蒙蒙亮,四方的鄉鄰,手臂上掛著提籃,賣了自留地裏種出來的蔬菜,雞窩裏摸出來的雞蛋,每每跨入熟悉的小茶館,坐在一個尋常的位子上。不用招呼,店家便一手提著大水壺,一手拿來搪瓷小茶壺和一隻小盅子,擺在茶客麵前。搪瓷茶壺裏麵,茶葉是早就放好了的,老習慣,紅茶,分量要重一點,衝出來的茶濃得要有點苦味,這樣喝著方才解恨呢。忙裏忙外的店家這會兒過來了,用抹布擦一擦桌子,又趕緊塞回腰間。一手的兩個手指頭早就拎起小小的搪瓷壺蓋,另一隻高抬的手上一道熱氣騰騰的沸水直入壺中。不用擔心會有一滴沸水滴落在你身上或者桌麵上。其速度之快捷,手法之利索,令人嘖嘖稱奇。壺蓋“的”地一聲重新蓋好。稍歇,茶客端起茶壺,倒滿一小盅,抿著嘴唇輕輕吹一口氣,“滋溜”一聲,將滿滿一小盅茶水一口喝下,當真是暖胃暖心的好茶啊!茶客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喝了一聲好。老茶客這會兒自腰帶上解下旱煙管,慢條斯理地裝填自製的煙草,撚好黴頭紙,點火。“霍”地一聲,將黴頭紙吹燃,旁若無人地在一旁敲潮煙。稍微講究一點的老茶客,黝黑的八仙桌麵上,還要攤開雪白的雲片糕,細嚼慢咽,權當點心或早餐。而大多數茶客,三三兩兩,堆在一邊,大擺龍門陣。上至天文,下到地理,前朝遺事,當代奇觀,乃至隔壁阿二偷雞摸狗,鄰家寡婦夜半歌聲,伴隨著茶館裏騰騰上升的熱氣,在一張張漏風的嘴巴上穿梭。這時的茶館裏充滿了歡聲笑語。時光在一張張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臉上流淌。在眼睛通紅、胡子拉雜、最底層、最民間的鮮活的老臉上,時光分出了層次。但是時光不會分出這些彼此熟稔的茶客們貧富的懸殊、地位的高下——一根旱煙管在他們粗糙的手上輪轉,一根根劣質紙煙在他們的手上轉遞著,民間的智慧也不時地在他們的嘴巴上蹦出來。他們開著粗野的玩笑,毫無顧忌地罵娘,有時又像孩童一樣開開鎮上或市裏某個大人物的玩笑——皆出於真性情。對普通百姓而言,最有意義的一天就是在這樣一間人聲鼎沸的茶館裏開始的。他們的智慧,他們的生命在這裏得到了滋養。我因此想到,中國人樂天知命的性格,古老民族旺盛的生命力,大概要在多如牛毛的茶館裏,最是看得清楚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