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間不大,灶是兩眼灶,鄉下的普通人家,這樣的規模足夠了。灶頭對麵通常是一隻七石缸。灶頭間裏長腳灰塵多,通常,七石缸口用木蓋蓋住,缸裏的水因此碧清四爽。七石缸邊上,是一隻簡陋之極的長方形木頭桌子,桌麵上,淩亂地擺著一個已經略顯凹形的圓形木墩頭,墩頭上是一把菜刀,刀刃上滲著鐵鏽,刀邊上是一團黑乎乎的抹布,已經完全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長條木桌下麵,是各種堆疊著的雜物,雜物遮掩處,是一隻落滿灰塵的甏,灰頭土臉地局促一隅。甏口用尼龍紙封固,尼龍紙上,壓著一塊厚厚的青磚。這個甏,就是吾鄉大有來曆、大名鼎鼎的臭鹵甏。在過去,江南的普通人家,幾乎家家都有這樣一隻臭鹵甏,臭鹵甏裏臭出來的菜,放飯鑊子的蒸架上蒸,這小菜,就是江南最最家常的菜,很下飯。臭鹵甏的製作並不難,我小時候,親眼看到我母親做過一回,我母親去牆角落裏拎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甏,汰幹淨,倒扣,將水跡晾幹,再去鄰居小毛毛家討要了一小碗臭鹵汁,倒入甏中。再把這天吃剩的扁豆節湯、邊筍湯之類的汁液倒入甏中,密封,臭鹵甏就算製作完成了。我母親的製作方法是最簡便的一種。因為有現成的臭鹵汁做引子,倘若沒有這一小碗臭鹵汁,製作起來就要稍稍複雜一些。一般是,去自留地裏斷幾棵莧菜梗,去葉,切得一般長短,放清水裏浸,過了一夜,水麵上起了一層白白的泡沫,便將莧菜梗取出,水瀝幹後再放入原先的甏裏,撒上一把鹽,待其發黴,甏中多多倒入清蒸的素菜湯即可。寫到這裏,我母親在一旁搭話:鄉下考究一點的人家,甏裏要放胡椒、花椒之類吊吊鮮頭的。還說,臭鹵甏一定要蓋牢,不然的話,蒼蠅會飛進去拉屎,甏裏就會生蟲,我們家那一個,就是因為沒有蓋好出蟲倒掉的。考究的人家,一隻臭鹵甏,用上好幾年都蠻好的。臭鹵甏裏臭得最多的,一般是豆腐幹、老豆腐、菜頭、菜梗子,都是鄉下極其平常稀罕之物。豆腐幹最是常見,往往是,上午放進去,下午即可取出,滴上幾滴金黃色的新榨的菜油,飯鑊子裏一蒸,別有一種令人胃口大開的異味,入口肥美異常。至於豆腐的臭法稍稍要講究一些,有些人家的主婦用紗布紮緊,放入甏裏“臭”上一會兒,這就避免了豆腐完全融化在甏裏麵的尷尬。即使在鄉下人家,臭鹵甏也是上不得台麵的,隻能局促在屋角落裏。鄉下人家也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臭鹵甏。我母親知道我在寫這個一年四季滿頭灰塵的東西,笑我,說這有什麼好寫頭的。笑了會兒,她承認,臭出來的菜頭、菜梗子的確是很好吃的,她用“酥糜糜的”來形容之。我沒有問母親辰光長遠的臭鹵甏要不要消毒,隨手翻到陸明寫臭鹵甏的文章,找到了答案。老陸的方法是:用一把燒紅的火鉗,“探入甏中‘滋’地一下”。這個活兒我小時候做過,非常過癮,不過不是用在臭鹵甏裏,我甚至將燒得通紅的火鉗“滋”地一聲插到七石缸裏,還記得伴隨著一聲“滋”而騰起來的一股煙霧,一股異味,但從沒有想到以此方法來給臭鹵甏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