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春天的陽光,總能撩撥少年的情懷。在春天,稱心的陽光易見,如意的雨不常見。也許夏天的陣雨倒是符合大多數人(尤其是男人)的性格——來時爽朗有聲,霎時雨收雲散,一點兒不婆婆媽媽。但是春雨不同。在所有的雨中,最溫柔最難纏的莫過於春雨——你甚至看不出天在下雨。雨絲是那麼的不明顯。連春天最敏感的那一塊皮膚——一隻小小的池塘——也感覺不到雨絲的叮嚀。那雨,像憂愁,像牛毛,像一陣輕癢,更像一個貼心女子的愛意(或醋意),纖細,稠密,癡情,深入。人走在田塍上,周身是雨絲織成的一團白霧,彌漫,漂泊,纏繞。人、樹木、房屋、河流、水田……全都被這一團龐大的白霧俘虜。仿佛整個世界貼在一塊虛無的玻璃上了。春雨遮蔽了一個高度物質化的世界。春雨把事物虛幻的那一張臉轉向了人世。當然,春雨專注的時間並不長,每年也就那麼一次。春雨讓人在虛幻的事物中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回神,體會到大地分配給每個人的——那一份固有的詩意。春雨的性格是慢——慢慢地從天上走下來,慢慢地濡濕你,慢慢地將萬物浸透。因此春雨也是一場耐心的持久的雨,有點像情人間耳鬢的廝磨,小兩口的鬥嘴——興頭有點長。春雨耐心地將雨的分子滲入你的骨頭——它不是強行地闖入你,而是慢慢地融化你,消磨你的火氣。你拒絕不得,你愛也不行,你恨也不是——我知道,一塊鐵就是在這樣的滲透下舉手投降的。如果說陣雨是男性的雨,那麼,春雨完完全全女性化了。如果說秋雨作用於人的聽覺——留得殘荷聽雨聲,那麼,春雨是專供人們觀賞和感覺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道)——在纖細的春雨中,你覺出了被莫名的情懷不斷蹭癢所帶出的無奈和痛楚。古往今來,有關春雨的詩詞多如牛毛。看來,春雨不僅僅打動了我,也滋潤或煩惱了古代許多文人的心靈——他們對它一次又一次的條分縷析就是明證。與花朵、青草等江南常見的事物一樣,春雨也是一種需要憐惜的事物,它弱勢到一陣微風就可以把它吹彎。不過,即使再強勁的風也休想將它折斷。春雨有著一種與身俱來的韌性:謙卑的滲透的韌性。正是它細心的滋潤,專心致誌的滲透,大地擠出了嫩芽,酣睡了一冬的樹木開始睜開眼睛;花朵扯破嗓子,開始了靜靜的叫喊;燕子用兩隻翅膀測量春天的腳步跨得到底有多寬了。在江南,春雨永遠不會像陣雨那樣強悍和霸道。春雨親密得讓人覺得有點兒發膩,覺得有點兒婆婆媽媽倒是真的。如果光陰不來剪斷它,它會一味地陰柔下去——我想正是“陰柔”兩個字,春雨和江南沾邊兒了。杏花春雨江南,前人總愛把“杏花”、“春雨”和“江南”並置在一起——春雨借了一部分哭哭啼啼的精裝的宋詞,開始鑄造整個江南陰柔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