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當然也種植水稻。東北大米天下聞名,其香、其糯、其白,粒粒晶瑩,就像生煙的藍田玉,誰個不知?但是,稻子始終屬於江南,稻子一有機會就要跑到江南去——無論在水田裏,還是在一張白紙上,稻子始終是江南最普遍的作物。稻子也是江南文人和民間畫家最可稱道的一個意象,一個沉甸甸的代表了豐收的政治符號——這個政治符號曾經被女性的一雙粗大的手臂攬在懷裏,在江南的白粉牆上到處明晃晃地逼視著你,逼視著你那時心目中還相當遙遠的二○○○年——不想現在二○○○年一腳給我們踩回時間老人家的老家裏去了。稻子性情溫和,謙卑,豐滿,若以性別判斷,它應該屬於陰性。它是江南的小女兒,是江南水的文化結出的有關生命的一枚果實。稻子在江南至少有七千年的曆史——這是有實物可證的——在我的故鄉石門鎮附近的羅家角遺址,上世紀七十年代曾經出土過數粒七千年前的稻穀——黑漆漆的顏色,仿佛受盡了地獄之火的熏烤,現在它以變得堅硬、異於稻子的模樣而著名。但是它們的確是稻子,而且還是稻子的祖宗,是已經抽象出來的稻子,是稻子神聖的見證物。七千年的時空,人類的文明竟然派出一粒稻子跑到我們眼前傳遞信息來了。所以稻子的履曆上,它的籍貫,的的確確應該寫著“江南”兩個字。北方農作物上樹立的典型應該是小麥——無論從麥芒的尖銳,麥穗昂揚的姿態看,麥子總是屬於太陽,屬於陽性的事物。所以麥子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北方兒子——雖然南方也種植麥子,但是始終不像北方那樣普遍,那樣的和地氣、地貌以及培植它的農民的性格相吻合。而水稻柔和的脾氣,完全與江南一地和風細雨的性格和諧共生。這樣的作物生長在這樣柔美的環境裏,才會結出這樣晶瑩的米粒來。然而,稻子結籽前,看一簇簇秧苗像個小家碧玉似的插在水田,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不過是一株極其普通的植物——隻有它超乎尋常的碧綠(帶著固有的深沉)才讓我注意。其實在結籽前,我們不稱呼它稻子,而是稱它“秧”或“秧苗”——此地,種田的另一個斯文的名字就叫插秧。秧一旦插入水田,經過太陽和月亮的輪番照料,就筆直地紮根在水田裏了。隻有當它結出青癟癟的稻穗時,我們才改口稱呼它稻子。隨著稻穗越來越飽滿,原先個性張揚的稻子開始低下頭。真的,直到稻子肚子裏真正有貨了,它才學會謙卑。當原先挺直的稻穗成為沉甸甸的稻穗的時候,它就把頭小心地低到自己的胸口,低到自己的腰部。原先的綠色緊跟著變成金黃色。飽滿的穀粒開始凸現在太陽底下。微風吹過,仿佛碰響了玉佩似的,爽朗有聲。微風追趕著稻穀的聲音遠去,一浪追趕一浪,如浩瀚的水波一般,不可斷絕——仿佛這浩大的稻田,原本是由這些香噴噴的聲音給填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