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發髻】(1 / 1)

倘若女人的衣飾是一個時代的麵孔,她們的頭發就是一麵引領的旗幟。在這麵或長或短,顏色或單一或豐富的旗幟上,一個時代的守舊與開放全寫在上麵了。在新世紀、新千年的今天,理發業在全中國都是一個惹人眼光的行業,倒不是因為每天晚上發廊裏麵一滴滴漏出來的曖昧的粉紅色,不,不是一個老鰥夫麵對年輕人男歡女愛的嫉妒,而是一種審美觀念的革新——是她們將一種新潮的理念帶給了大家——在中國人烏黑的頭發上,突然搞出了花花綠綠那麼多的名堂,實在是一次頭發顏色的革命——不亞於二十世紀初那一場有關剪辮或留頭的暴力革命。當然,這次革命的對立麵不是拿著大砍刀的滿清政府,而是國人的眼光——這個龐大到連上帝也會驚訝的人群,完全可以預料到,他們的反應——先是鄙夷,接著是唧唧喳喳,後來是驚羨,再後來,是年輕的女性群起而仿效之。標新立異終於戰勝了因循守舊。在我們這個“搬一張桌子也要流血”(魯迅語)的國度,這的確是一個不小的奇跡。麵對越來越新潮的新新人類,這裏我翻出一個都市裏已經見不到的發髻來,我無法知曉,她們麵對出土文物時的那一種眼光。發髻——這曾經長期流行在江南女性後腦勺上的烏黑風景,現在可能隻有在偏僻的鄉村裏,在一些老年婦女的頭上或許能夠見到一二了。比如,像我七十九歲高齡的老祖母,她的頭上還戴著——從我看見世界的那一刻,她就這麼戴著,一直戴到她頭發日漸稀少的今天。因了我的祖母,我才有機會近距離打量那一道流行了上千年的風景——祖母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功課就是梳頭,在手掌大小的一把木梳裏,她的長頭發——現在是稀少而斑白了——絲絲縷縷地從那流蘇狀的木梳牙齒裏吐出來。她嫻熟地將之向後梳去,再用牛筋帶紮緊,用一個黑色小網兜,將頭發小心盤好了,塞進去。就這樣,祖母的發髻成了一天裏她頭上的一道醒目的風景。幾十年的時間,永遠是一個樣子。在我們村子裏,這樣的發髻並不是我祖母的專利,而是有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從前人家,婦女年齡大了,有了媳婦了,往往梳一個發髻。有一個發髻,長輩的那一份莊重就出來了。天庭飽滿的婦人,由於將所有的頭發都梳向了後麵,倆耳朵再戴上耳環,就有了一種富貴相。再有呢,由於發髻的作用,頭發梳理得緊緊的,婦女整個臉上的皺紋就給繃得挺括了。由此看來,這個在中國鄉間綿延了千年的發髻,不僅審美,還有保健的作用。想不到,一個小小的發髻,傾注了中國女性那麼多的聰明。而這些,恐怕是如今的時髦女郎所無法理會的——世紀之交,中國女性的頭發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換了顏色,古老中國與世界的接軌,也真的算是從“頭”做起了——且不說,在那種好看的、國際流行的顏色裏,是不是存在著毒素。彩色與黑白,西方與東方,一個小小發髻,也是一種文化的情態,是繼續盤在女性的後腦勺,還是拆散了,放任它們在風中飄揚?這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