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桂花樹是江南的嘉樹,江南人是不會反對的,北方人大致也不會持反對意見,因為北方很少見到桂花樹。嚴寒的環境裏,桂花樹根本就沒有存活的可能。可憐那些遐想著金桂飄香的北方人,隻好將美好的希望種植在大盆裏——這樣子種出來的東西哪能稱得是桂花樹呢?所以若要識得桂花的清香,隻能到江南佳麗地上去。當然還有一種辦法是不用去江南,隻是有勞一下你的脖子和眼睛——農曆月半光景,晴天的夜裏,月華如水,如果沒有帶天井的庭院,折中一下,披衣去陽台也是可以的。明月高懸在頭頂,安靜的容顏裏,赫然是一棵百態千姿的老樹。這就是車載鬥量的古代詩文中不斷言及的“月中之桂”。古代的異書裏說,這棵大樹高“五百丈”——我對數字向來混沌,猜想這高度大概比起毀掉的世貿大廈低不了多少吧。或許正是有了這樣一個高度,千載以降,國人無不知曉這棵鼎鼎大名的桂花樹了。這是有詩為證的: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白居易);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宋之問)。有意思的是,現實生活中總是持懷疑態度的詩人們,在寫到這棵月中之桂時,無一例外地取得了驚人的一致性。不僅如此,為了桂樹的生長,他們還專門給它配備了一位名叫吳剛的看林人、伐木工兼釀酒師傅。隻是,從小到大,我總是懷疑吳剛砍伐桂花樹的動機。按理,吳剛釀製偉大領袖親自給他做了廣告的桂花酒的時候,是不至於要帶著一把暴力的斧頭惡狠狠地砍伐的。如果真的給砍死了那棵嘉樹,自己豈非下崗不成!好在那桂花樹隨便怎麼砍,砍傷的部分總是馬上愈合——這砍樹的活計,在吳剛,大約是一項小時候就養成的愛好——這終於讓我想起了西方文明中那位“吭哧吭哧”背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我的文學英雄加繆說,西西弗斯內心裏其實是熱愛這項運動的。我想吳剛砍桂花樹,想必也出於“內心的愛好”這樣一個高尚的動機。中西方文明的曆史,就這樣具有了驚人相似的一幕。或許是桂花樹栽種在月亮上的那個高度,決定了它如此的芳香。兩千五百年來,這棵千年老樹不知醉倒了多少文人雅士——這幾年,每到八月中秋佳節,在我這張算不得文雅的書桌上,也是會放著幾枝折來的金桂的,目的不外乎犒勞一下自己寒酸的鼻子(算是我對顧城詩句“窮,有一個酸酸的鼻子”的回應)。桂花的香氣濃鬱、綿軟、醇厚,清可滌塵,濃能透遠,正如李笠翁所言:“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也。”桂花自形象及香氣,真個與別的花卉不同。不過,這樣神仙似的香味,總有一天會弄出大事體來——北宋時期,大詞人柳永作詞《望海潮》,金主完顏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誌”——烽火終於燒起來了,桂花自然難逃其咎。這是羅大經的《鶴林玉露》卷一記載得明明白白的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