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菊花】(1 / 1)

菊花是蓋在江南白淨質地上的一方小小郵戳。這枚郵戳上寫著:純潔、樸素、豐姿綽約、美……這些形容詞。郵戳的日期是農曆的九月。我相信,最近的幾年,全世界各個地方都能收到這封寄自我的故鄉桐鄉的信函——每年的初冬,樹葉搖落,河床變淺,大地的骨頭顯露之際,杭嘉湖平原褐黑的大地上突然撒滿朵朵白色的菊花。這是大自然對勤勞質樸的人民的獎賞。當大片的菊花鋪滿我的故鄉,即使我摳出心目中最美的語詞來讚美她,都不過分。在杭嘉湖平原,菊花是一種家喻戶曉的植物。農家種植它,完全是為著每年一份可觀的經濟收入(為了養眼才盆栽菊花的,隻是部分城裏人的風雅事)。菊花的圖案有點兒喜劇意味。銅錢般大小的形狀,仿佛一枚縮微的小太陽。白得純正的菊瓣,一個厘米、一個厘米嚴格按照一個圓形緊挨著。菊瓣中間是一個金黃色的小圓圈,這就是嫩黃的菊之蕊——就是造反派頭頭黃巢吟詠過的“蕊寒香冷蝶難來”的那個“蕊”。菊花的梗,青中帶黑,你想象不出,就是這麼一根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梗綻出了仙子似的菊花。站在菊地裏,彎腰采摘的時候,你會想到,勞動是一樁多麼美好的事情——當然,許多年前,我手挎竹籃,曾親曆這樣一種詩意盎然的勞動——我父親是個地道的農民,鄉下自有他的一畝三分地,和村子裏別的人家一樣,父親也喜種菊花,而且一種往往就是一大片。每年采摘的時節,他總要叫上我們兄弟倆一塊兒下地。大概是擔心我和弟弟在城市裏住久了,真的成了五穀不分的所謂的知識分子的緣故吧——在我們鄉下,采菊算不得一件費力氣的活。相反,采菊是一樁頗具詩意的賞心樂事。不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樣超乎塵世之上的閑適是沒有的,采菊弄不好也是一件會腰疼的活計。當我采菊的時候,我的父親當然並不知道我寫詩,寫過這朵菊花,還是不斷被人稱作詩人的那個人。他自然更不知道菊花和詩歌有什麼關係。但是,站在他自己的自留地裏,眼望好大一片白菊的時候,他的心裏也有著像白地毯一樣厚實的感覺。他說自己仿佛給自己種出來的菊花拋進雲層裏了。那幾天,他是完全給埋在了雲一般的快樂裏了。父親讀書不多,他看到的菊花就是菊花,是由他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汗水澆灌而成的一種常見的農作物,沒有任何象征意味,更不會和大詩人陶淵明沾親帶故。但是我不同——我無法不想到這一朵眼前之菊抽象出來的那一個菊之魂魄。我眼前的菊花,既是“這一朵”,又不是“這一朵”。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有兩朵菊花,一朵在眼前,觸手可及,可以摘下來,放入掌心,輕輕揉碎,掬之入鼻,或者蒸熟,曬幹,衝入開水,慢慢啜飲;另一朵在我心裏,在浩如煙海的詩歌中,在低頭又點頭的平仄聲裏。一朵物質的菊花,一朵精神的菊花。後一朵因為觸及了偉大詩人陶潛的靈魂,糅入了這位大詩人平和衝淡的性靈而更加異香撲鼻,成為東方隱逸文化中最意味深長的一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