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蓮花】(1 / 1)

蓮花也即荷花。蓮者,憐也。蓮子蓮心,在中國文字中是大有深意的一個語詞。說到“蓮”字,眼前總是出現一雙纖纖素手,徑直往江南的清水裏伸去。在古典時代,采蓮不獨是江南水鄉一種有詩意的勞作,而幾乎是收獲美麗意象的一個儀式。蓮花獨有的美麗是注定要被移植到詩文裏去的。蓮花進入中文詩歌的時間,一定和整個中文詩歌史一樣久長。蓮花的美麗在人類的童年時代即被詩人捕獲,並經過眾多天才詩人和民間歌手的反複吟唱,其意義終於被固定下來。即使在今天,她清純的形象也很容易被一隻蜻蜓、一滴圓滾滾的水珠、一陣微風、一個三流詩人所鼓舞,很容易作為世俗生活的一個反影出現在一張白紙上。當朵朵蓮花在疏朗有致的蓮葉的襯托下,悄然綻放,接受世人的讚美,我相信總會有一隻不安分的蜻蜓,飛過眾人的頭頂,並翅立定在火紅的花蕾上,來增添人們更多的讚歎——蓮的這個形象,千載之下,從來沒有變形過。蓮葉在水麵迎風鋪開,顯得特別的寬大,仿佛不這樣,寬大就不足以托舉像蓮這樣美麗的事物似的。早晨——無論是吳歌四起的那個早晨,還是周敦頤老先生一雙嚴厲的眼睛盯視的那個早晨,當夜露凝聚於蓮葉,在蓮葉寬大的手掌裏,露珠漸漸養肥,圓滾滾的體態,在微風的慫恿下,貼著蓮葉碧綠的經脈,滾來滾去,極盡淘氣之能事,你能不為蓮的調皮所動?身為江南人,我做夢都圍繞著一枝蓮花打轉。有時候,我願意前身是一個南朝人,唱著子夜的吳歌,在秋高氣爽的日子裏,蕩著菱桶,去南塘采蓮,低頭弄蓮子——這是何等美麗,何等令我神往的一份清福。可惜這樣的福分已經被古代我的同行們采摘殆盡。現在,當我麵對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我多半選擇無言。我想,蓮花有靈,一定會厭倦一個書呆子的喋喋不休。她或許會選擇一個無言的人,一個輕易不會將美麗掛在嘴邊的人。她將特別的愛眷顧給這個人,將她的萬種風情傾倒在他的眼睛、他的心靈裏,讓美麗在無聲無息間像電流一樣在一個人的靈魂和一棵植物的靈魂中對流,讓美麗了千百年的秘密像花粉授精一樣繼續交流下去。同樣,當我開始欣賞蓮花沉默的魅力,舍棄其喧嘩的招搖之後,對秋冬之際,橫豎在江南水麵上的殘荷枯枝就再也不會無動於衷了。——有一年元旦,我來到浙北著名的小蓮莊,步入聞名已久的嘉業堂藏書樓,看到樓前寬闊的池塘裏,到處是金鉤鐵戈、草書一般纏繞在冰封水麵的荷的枝蔓,我被眼前一片巨大的、凋零的無言之美震驚。坐在岸邊的假山上,我良久不語。是的,蓮花的青春讓人驚羨,蓮花的暮年是一種美的空前絕響,令人悲憫。那情景,好比一位絕代佳人,經過青春和愛情的燃燒,最後將灰燼悉數展現在世人麵前。那一刻,蓮花的肉身已去,但是氣節尚在,韻味猶存。世俗之美轟轟烈烈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進入到高邁的精神的澄明境地。在草木搖落、軟玉溫存的江南,這些枯萎的蓮花平添一份烈士暮年的悲壯。蓮的一生,真可謂燦爛盡美,枯萎盡善,盡善盡美貫注在她的每一個細部、每一個時令、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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