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走得真慢,我們望了望天,太陽亮晃晃的,還明亮得很呢。西邊桑樹地裏的成千上百隻麻雀還在開會,還在議論今天的太陽何以遲遲不肯回到黑夜的老窩。麻雀的叫喚聲織成了一張密集的網,罩住了那片渺無人煙的桑樹地。漸漸地,太陽一厘米一厘米下沉到地平線以下了,麻雀們的聒噪也驟然停歇。小隊長毛老虎敲響了銅鑼——收工了,人們放下手中的活,陸續回家。夜寧靜地籠罩了消瘦的鄉村。村民們洗了身,洗了腳,卸下了一身的疲憊。河埠頭,深秋的水在微風中皺了皺眉頭,又無聲地歸於平靜。村民們趕緊吃晚飯,因為接著他們要趕赴生活的另一個主題——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再一次聽得木橋頭的大喇叭裏傳出六和尚又尖又細的本地官話:今天晚上塔魚浜村放映電影,放映的影片是……六和尚人長得比《三打白骨精》裏的白骨精還要精瘦可怕,但是嗓音清晰得就像門前河浜裏的水,流淌在我們的心裏,十分的受用。他大概知道,這個時候,永豐大隊所有的村民都放下了碗筷,豎起了耳朵在聽他那隻女聲女氣的細嗓子。話每每說到這個時候,他就賣起了關子,總是要頓上一頓(大約一秒鍾),然後報出電影的片名,《小兵張嘎》。一部老片子,已經看了不下五遍了。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地“嘔”了一聲,互相對了一回眼,這個“嘔”,既是驚喜,又是嘔吐。但是失望是暫時的,我的肩膀上早已扛起一隻闊長條凳。我們早早來到了電影場上。大隊裏來的放映員來得還要早,正在神氣活現地指揮小隊長毛老虎擺桌子。放映員嫌桌子沒擺平,撮出嘴巴,正絮絮叨叨個沒完。最後,他打著手電在道地上找來了兩片碎瓦,彎下他那尊貴的腰,親自墊在了桌子腳下。然後,“啪嗒”一聲,將兩隻重重的漆成了綠色的鐵箱子擺上桌麵——那裏麵就是盤得滿滿的幾盒電影帶。我們驚訝地看著他取出,理順,手法利索地裝在放映機上。機器上刺眼的白熾燈滅了,連同燈光熄滅的還有滿道地(屋前空地)的小兒哭聲、咳嗽聲、打情罵俏聲。放映機開始轉動。一束強光打在白粉牆上(這堵牆白天已經用石灰刷了一下)。牆上一個四四方方的白塊,在黑夜裏真是突兀得耀眼。電影帶經過放映機時發出了“吱——”的聲音,綿長而又耐心,很有磁性地安慰著我們貧窮的童年。在這種“吱——”的聲音裏,好人和壞人依次登場,人世的悲歡離合逐一在這堵白粉牆上顯現……說真的,那個時候,我一直偷偷地羨慕電影裏的那些壞人,因為他們的飯桌子上總是擺滿了雞鴨魚肉,通常還冒著絲絲的熱氣,還有酒,常引誘得我們口水直流。好多年裏,我為我心裏頭的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