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在我的記憶裏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其實,輪船在江南的河麵上完全消失不過十來年的時間。但是,它們竟然消失得那麼徹底,這是我所不能想象得到的。我現在憶及的輪船,似乎跟線裝書裏讀到的張宗子的夜航船一樣地遙遠了——當年,我站在白馬雙橋上,向北望著蒼茫的白馬塘,我的視線被遙遠處的一個河灣擋住。這是我視力的盡頭——我的視力的盡頭不久出現了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像逗號一樣大——漸漸地,像黑鳥那麼大——接著,像蒲扇,像巨獸一樣大了——在一張又平又長的白紙上,緩慢地移動過來——然後我看到了高翹的船頭,看到了船舷旁邊的兩條翅膀似的翻卷的水流,看到了高高的煙囪——我曾無數次坐上輪船去石門讀書。我喜歡這種船,寬敞,平穩,安全,又相當的準時,船票又便宜。輪船的速度就是那個時代的速度。從沒有快速到有令人暈旋的感覺。坐在船艙的幹淨的座位上,船體微微顫抖的節奏正適合打盹,或嗑著葵花子聊天,或一個人溫習功課。眼睛酸了,就推開窗戶看看兩岸的綠桑,看看由於水流急速拉動而躥向空中的驚恐的小銀魚……輪船很深地窩進水裏。兩岸的青草高過我的腦袋。那些抽打著天空的桑條又遠遠地高過了青草。那些錯落有致的魚鱗般的屋脊更是高過了桑條和地上所有植物的翅膀。輪船行進在平靜的白馬塘裏,和我心智的成長一樣緩慢。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躺在土地和水的懷抱裏了。那是很溫暖的水的懷抱,是很結實的泥土的懷抱,是夢想飛升和落地的唯一地點——多少次,我曾用遍地芳香的泥土、用絲綢般綿軟的河水塗抹自己的身體,體會那句抄錄在筆記本上的“你本是塵土,複歸於塵土”的話語的意思。在輪船裏,我感到了時間流逝的緩慢,也感到了身體成長的緩慢——我曾抱怨這種緩慢。但是,正是這種“慢”,讓我有足夠的耐心打量左右的事物和我的未來,讓我的靈魂完全跟得上我的肉體。這種“慢”,若幹年後,竟成了我一生中很奢侈的東西,成了我們每個人回味而永不能再獲得的珍貴禮物。輪船一天裏經過雙橋碼頭兩次,非常準時的兩聲長長的汽笛,由於加大馬力而傳到我耳朵裏的一陣清晰的“突突”聲,時間正好是下午四點半。輪船自烏鎮前往石門,現在已經到了白馬雙橋。輪船停靠,下客,上客……船頭稍稍後退。輪船脫開碼頭,來到白馬塘河的中央,仿佛一個旅人,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目標正是下一個碼頭。輪船尾部突然泛起巨大的旋渦——加速開始了,左右兩道堤岸邊的水流急速後退,又在後麵不遠處翻卷上來。在水流與水流的你追我趕中,輪船駛向終點站——石門(豐子愷的石門)。很多年裏,這班輪船像時鍾報時那樣準確無誤,成為那個黑白年代裏我校正時間的一個參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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