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螺螄】(1 / 1)

嚴家浜在塔漁浜的北麵,隻有四五戶人家,因為其中有一嚴姓,故名。嚴家浜其實也指一條小河,這河,原先是通白馬塘、通京杭運河的,後來,河口造了機埠,村裏人就攔了一個大壩,大壩底下埋了大水泥管子,修築了一扇閘門,水可以通外河,船卻不能進出,嚴家浜從此成了一隻瞞頭浜。水道不通外河,嚴家浜反倒成了一個清淨的世界。鯽魚、螺螄、河蚌,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其中。夏秋兩季,正是水稻生長的好時節,村西機埠的大水泵,通常,就像大隊書記的肉嗓子,每天起碼一兩次,亮著宏大的嗓門,對著整個塔漁浜村的水田發威發言。“劈嗒劈嗒”一陣子,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吧,嚴家浜裏的水漸漸地就抽幹了。河底朝天,對小魚小蝦來說,不啻一場災難。小銀魚“唧唧唧唧”地往有水源的方向遊,十隻腳的河蟹、石蟹,一隻腳都沒有的黃鱔、水蛇,迅速地鑽入洞穴。隻有滿河底的螺螄,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行動遲緩而且優雅。這些螺螄,很快就裝滿了我們的竹簍子。河裏剛摸來的螺螄需水養一段時間,慢慢讓螺螄自己吐盡淤泥。有一些螺螄,在搪瓷麵盆裏養一陣子,就放養到水缸裏。第二天,螺螄都緊緊地吸附在了水缸壁上,像釘鞋的鐵釘一般。用手一捋,螺螄紛紛掉落缸底。缸水一陣渾濁,過一會兒,又清澈見底了。原來,螺螄是專會吸水腳(水缸裏漂浮的雜物)的。不過,我們在水缸裏養螺螄,倒不是為了讓它們吸水腳,其實還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那些年,每隔三五天,南邊的小河裏常常劃來不知哪裏來的螺螄船,一男一女,男的或搖船,或劃槳,船在河中央一穩定,這男人就拿起拖螺螄的網、竹竿,開始作業。男人拖到螺螄,嘩啦一聲,倒在船頭,女人心領神會,低著頭,開始去撿拾,手腳奇快,眼睛極靈活。螺螄很便宜,幾分錢就可以買到一藍花碗,可是,村上的女人家口袋裏沒什麼現錢,就隻好用一個雞蛋,或者,往米桶裏舀一碗米,交換。不過,大部分人家,不過在河邊看看熱鬧,真要想吃螺螄了,還是親手到河埠頭的石頭縫縫裏去摸。當然最希望摸到的,是個大,肉肥,味鮮,嚼起來有一股韌勁的青殼螺螄。螺螄在清明前最為肥美,大約這個時候,螺螄還沒有產子。清明夜裏吃螺螄,是吾鄉的一種風俗,每家每戶的八仙桌上,都有一碗醬爆螺螄,撒上一點點顏色碧綠的小蔥,香氣撲鼻。生小在江南人家,吮螺螄是每個人從小就得學會的一大絕技。吮螺螄,既不需要像現在的牙簽之類的輔助物,也無須手指幫忙,隻須一雙筷子,嫻熟地夾一粒,螺口對著嘴巴,用舌尖挑動螺螄口薄薄的蓋頭,“唧唧”兩聲,伴隨著一股鮮美的汁液,一團有著韌勁的螺肉就滾到了舌頭上,然後,用筷子迅速再點一顆,如法炮製。往往是,一碗螺螄,一張八仙桌,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你“唧唧”,我“唧唧”,“唧唧”之聲,此起彼伏,一家人吮得其樂無比。清明夜裏吃出的螺螄殼,還有一個用場,就是晚飯之後,須撒向屋頂。據說,這樣一撒,夏天,瓦楞溝裏就不生刺毛。此說沒有任何科學的根據,但是,我小時候,往屋麵上撒螺螄殼的活計,一般都是我和弟弟一道幹的。父親也撒,他主要是擔心我們撒得不夠高,不夠遠,你看他手一揚,螺螄殼就從前屋飛過屋脊,滾落到了後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安靜的小鄉村,在漆黑的清明節的夜晚,那沙啦沙啦的聲音,其實是很好聽的。這個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一結束,整個村子都能聽到這種純樸的沙啦沙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