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麻雀】(1 / 1)

江南的天空從沒有老鷹之類的猛禽君臨,連貓頭鷹也很少光顧。不是說江南沒有大鳥,實在是大鳥兒不容易見到。這種情況,恐非地氣使然。江南花小草小樹小,連螞蟻也要比山裏的小。鳥類世界似乎也一樣,最常見到的,總歸是燕子和麻雀,其大都不超過一個拳頭。前者我們稱之為家鳥,後者,自然就是野鳥。所以,燕子要幸運一些,總有好心人家收留它們,它即使在我們頭頂唧唧喳喳,我們也不會幹擾其生存。麻雀就沒有那麼好的福氣了。燕子居家,麻雀在野。麻雀壓根兒就沒有進入屋子的機會。麻雀一旦入了房子裏,那會是什麼後果——想到我八九歲光景,在生產隊的穀倉裏,偷偷開一扇窗,引膽小的麻雀進入。麻雀怯生生進屋子裏了,我將窗子一關,招幾個小夥伴齊聲高喊。那喊聲,響遏行雲。可憐的麻雀像無頭的蒼蠅,箭一般射向有亮光的地方——它們撞向亮晃晃的窗玻璃,撞得頭暈目眩,一隻隻掉落到我們腳邊。這是我們抓麻雀最靈光的一招。與共和國曆史上曾經有過的大規模捕殺麻雀相比,我這一招這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上世紀五十年代,圍繞著麻雀出現了一樁咄咄怪事——這喜歡唱歌、到處嚼舌頭的麻雀終於被打入黑名冊,和老鼠一道成了“四害”之一。全國人民同仇敵愾,統一行動開始了——大人終於玩起了小孩子的花招。一天早晨,大隊裏六和尚發廣播,規定哪天哪個時辰,數十個生產隊的男女老少一齊出動,到戶外,每隔一段距離站好,聽候公社書記的命令。等到規定時間一到,公社書記一聲令下,全公社老老少少幾萬人齊嶄嶄亮出嗓子——一邊高喊,一邊敲鑼打鼓。方圓幾十公裏的地麵上,但聞山歌般的“嗷嗷”之聲,銅鑼之聲,擊鼓之聲,聲震雲霄。其規模之大,令人歎為觀止。麻雀受到人聲鑼聲鼓聲的驚嚇,四下裏亂竄,有如末日降臨一般,有的竟頭與頭相撞而掉下地來。廣大的杭嘉湖平原上——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是全國各族人民驅逐麻雀的聲音,打倒麻雀!麻雀們得不到片刻站定下來休息的時間,在空中狼奔豕突,久了,精疲力竭,終於一隻接著一隻掉落下來。此一役戰果非凡,方圓幾十公裏的麻雀消滅殆盡。但是麻雀的繁殖能力極強,沒有多久,又開始占領人民公社晴朗的天空。好在不久,麻雀的冤案得到平反,中國人民不再與麻雀為敵。麻雀的益鳥身份一旦得到確認,我們又可以聽到它們快快樂樂的歌唱了。人們認識到,麻雀吃稻穀,但更多的還是吃害蟲。麻雀的境遇稍稍得到了改善——且慢,由於麻雀的美味,它很快又成了市場經濟時期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以當代中國餐飲業之發達,不用多久,麻雀就會像其他珍稀動物一樣絕跡。等到我們口中真正淡出鳥來,才知道麻雀的可貴。我不知道人們何以對這樣一隻心髒般大小的鳥兒懷著如此的宿怨,想來是嫌其嘴巴瑣碎吧。的確,兩隻以上的麻雀碰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廢話。倘若一萬隻麻雀聚在一起呢,當真有如造反一般,這樣的情景,我不是沒有碰到過。因此,我不喜歡複數的麻雀。“我永遠喜歡他們中的單數/就像眼前這一隻:灰褐色羽毛/暴動的眼睛,腳爪/細如命運刻下的筆跡/其鳴聲有如珍珠驚恐瀉地/裏邊,滲透我童年的孤獨/它半空敏感的轉身、俯衝、翱翔/我想:我一輩子學不好”(拙作《一隻麻雀》)——這是我詩歌中的一隻麻雀,碰巧,它是單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