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手粗大、溫暖、有力,她幾乎將我拽到了樓上。樓是老樓,清一色的木結構建築。我稍一用力,就吱嘎作響。母親分開眾多的親戚,在外婆的示意下,將我牽引到一隻漆光鋥亮的馬桶邊——這隻圓滾滾的馬桶是新娘子的嫁妝,新的,沒有一隻珍貴的屁股光臨過,那原木的清香和油漆的味道還沒有被臭氣汙染。母親拎起馬桶蓋,變戲法似的從馬桶底下取出四樣好東西——甘蔗、紅蛋、棗子和狀元糕。甘蔗表示一對新人的生活甜甜蜜蜜;染紅的雞蛋多了一層喜氣(在我們鄉下,紅蛋也稱為喜蛋);棗子是早生貴子的意思;糕呢,是“高”的諧音,新馬桶裏放上一包狀元糕,無非是向未來討一個吉利。在物質生活嚴重匱乏的上世紀七十年代,馬桶裏有這麼多的好東西,這是八歲的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過的。而我,隻須在新馬桶裏撒一泡尿,就能獲取這麼多禮物。不過,新郎倌和新娘子坐在床沿,正看著我呢,是有點難為情的。去去去,母親吆喝著。一屋子的人捂住了笑聲,背轉身去。我也轉過了身子,正好和他們背對背。不用說,我暢快淋漓地得到了這一大堆禮物。後來我才知道,這撒尿的活兒,還大有講究,是非請男孩子來撒不可的。可能是主人家希望來年生個胖小子的緣故吧。也難怪,鄉下重活多,男孩總比女孩來得管用。我與馬桶最初的緣分,是在這樣一陣羞羞答答的推諉中完成的。不過總算讓我記住了那樣一隻帶著一點私密性質的馬桶。但是,在以後的很多年裏,我對馬桶從未有過好感,我從不在馬桶上方便,我覺得馬桶是女孩子方便的地方。我在撒第一回尿的時候,就已經和它告別了。不久,我們家的馬桶和我們一塊兒遷到了小鎮上。說來也奇怪,在那幾年裏,我竟然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馬桶——早晨,走過沿河的街道去學校,總能看到河埠頭有人拿著一把竹片條子,沙啦沙啦地在洗刷馬桶。那年頭,幾乎家家戶戶的牆角邊,害羞似地蹲著一隻洗刷幹淨的老馬桶——它獨自在陽光中酡紅著臉,和北風靜悄悄地說著私密的故事——馬桶蓋翻過來,靠在一邊,細嫩的陽光打在馬桶底下,仿佛一段私密的生活被小心地揭開了。你很難想象,這樣一隻整天躲在陰暗處,還用屏風小心遮蓋起來的臭馬桶,做工還真稱得上是考究——不少馬桶蓋上,刻著梅蘭竹菊等清香的花卉,有幾隻馬桶蓋的提柄上還刻著蝙蝠等吉祥圖案——那線條甚至還鑲嵌著銀絲,銀光閃閃的,帶著富貴氣。今天看到越來越少的馬桶,我總是忍不住地想,既然英國人將抽水馬桶稱之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我們使用了千年的老馬桶(它的另一個名稱叫做子孫桶)為什麼不去爭取吉尼斯世界記錄,打發它去為祖國爭一回光?馬桶算得上是中國古代的一項獨特發明,它的出現難道算不上是人類進步的一個標誌?乘著這段文明還沒有完全圈上一個句號,好奇的看客可以從這裏——撩開一條遮羞的布簾,直達黑白年代江南人生活的秘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