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並不因為自己是一隻螞蟻而悲哀,它照樣悠閑地在大地上悠遊,不過,它要小心地避開洇開來的水跡,突然落下的點點星火,還有山巒一樣罩下來的人的鞋底。除此以外,以天地之廣大,螞蟻還真夠自由的。螞蟻的小是出了名的,這小還被引申為不重要、被忽略、被嚴重瞧不起之類,比如,人們通常說螞蟻大的事情,那實在是小得可憐的毫不起眼的事情了。因為螞蟻小得離奇,就很容易被我們高高在上的眼睛忽略。作為大地上的生物,螞蟻是格外需要凝神打量的。它很有可能是江南最小的一個動詞。而無目的的運動,正是螞蟻的性格和特征。你如果要看清它的行動,就需要你低下頭來,同時還得屏住呼吸才行。螞蟻的一生總是在運動,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靜止不動的螞蟻,一隻安分守己的螞蟻。除非它碰到外力的侵犯,它主動拋棄了與生俱來的運動,它裝死——螞蟻也有小小的詭計——當我用一根小樹枝擋它的道的時候,它突然就不動了,它多半趴在地上開始裝死。螞蟻太小了,在它的眼睛裏(我還真的好奇螞蟻的眼睛有多大),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都比它大出許多。泥巴、樹葉、石頭、各種動物的腳掌都比它大;連風卷起來的灰塵的顆粒都要比它大;樹葉上滾下來的一滴露珠於它而言無疑是傾覆下一個汪洋,會把它淹死;一滴鳥糞、一片落葉都有可能把它砸死……想到這些,螞蟻能不裝死嗎?這小小的詭計實在來自它求生的本能。螞蟻的一生是在忙碌中度過的,它總是在搬運著什麼——搬運成了我們讚美螞蟻的美德。這小東西,似乎天性之中對自己的生存有一種隱秘的擔憂,它天天儲存食物,將大於自身數倍的重量扛在肩上,搬回到自己的洞穴——以至在我們的詞典裏,多出了一個“螞蟻搬家”的詞條。由於螞蟻長年的勞作,它成了動物世界裏最偉大的舉重運動員,人世間最繁忙的搬運工人。螞蟻除了體態的小,還有一個特征就是數量之多。可以說,大地延伸到哪裏,它的子孫就在哪裏重續香火。螞蟻似乎早就明了大地上擁擠的事物是如此之多,事物與事物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傾軋是如此之多,它才不想去趕這一趟渾水呢!它開始歸依樹木,向空中遷移——而所有這一切,螞蟻都是在沉默中完成的。作為一種動物——它哪怕再小,也應該是有聲音的,但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螞蟻發出的聲音——即使將螞蟻放在燒燙的鍋裏,讓它們成為真正的“熱鍋上的螞蟻”,我們隻是看到螞蟻絕望而無聲的奔跑,從來沒有大難臨頭時別的動物所發出的那種絕望的叫聲——由於螞蟻世界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加在螞蟻頭頂的罪惡的黑手就更加有恃無恐。但是,誰能夠說螞蟻是一種天生不會說話的小動物呢?或許與我們的眼睛忽略腳底的螞蟻一樣,我們的耳朵習慣了喧囂習慣了阿諛奉承之辭而無法聽懂一隻小小螞蟻的哀求。別看螞蟻始終在大地上悠遊,如果螞蟻知道自己是一隻螞蟻,它也會悲哀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