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雨】(1 / 1)

梅雨是壓在江南的一個冗長而陰鬱的韻腳。說它冗長,是說它的時間跨度每年大約在一個月左右。在這一個月裏,它完全遮蔽了春天這首詩歌應該具有的明媚的內容:越來越明亮的光線不得不讓位於密集的細雨,越來越清晰、翠綠的大地不得不讓位於每天黏糊糊的鬱悶。說它陰鬱,是說它在整整一個月裏,可以一直古板著臉,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教訓著龐大的春天——它把原本翠綠得令人心醉的春天像一件過時的襯衫一樣頑固地壓在了紅木箱底。梅雨一般都不大,它不爽氣,不大方;它粘連,它小氣,它以密匝匝的網狀結構籠罩你。梅雨也不是一種響亮的雨,不會像夏天的暴雨那樣暢快、那樣前赴後繼,趕集似地奔向一個目的地,順便還帶著雨滴與雨滴的肌膚碰撞發出的驚叫聲。可憐的梅雨須抱成一團才會發出輕微(嬌喘籲籲)的聲音——這聲音,又沿著墨色的瓦楞或綠油油的葉脈一滴一滴淌下來——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從黃昏滴到天明,從月頭滴到月尾,從滿心歡喜滴得你“黏浹浹”渾身不自在,梅雨就有這個耐心。隔著木格子窗聽梅雨的裙裾移過江南廣闊的平原,極像聽到病床上的美人凹陷在無可奈何的青春裏呼出的一個意味深長的歎息。梅雨季節,雨聲滴答、纏綿、曖昧、固執,這些都成就了這個江南獨有的韻腳的韻味。或許正是受其聲音的蠱惑,曆代少不了有大才子為它拋擲心力——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知道有多少詩人以滿斛的清詞麗句給黃梅雨季滋生的憂愁做過多少美麗絕倫的注腳。在這些略微陰沉的韻腳的鼓勵下,江南萬物連同人的心情都沉浸在一片巨大而陰暗的氛圍中——“這麼多雨水,這麼多生活……太陽,在她的黃房間裏抱窩不出”(沃爾科特);白粉牆上開出了點點黴斑,空氣中洇染著過多的水蒸氣,少女們對著滿架的衣裳發呆。倒是小草們已經暗暗地發展壯大到了一個軍團的規模,在等待著一次攻城略地的廝殺。梅雨時節,無論萬物、天空,還是人的心靈,都可謂黴斑點點,故梅雨的別名是黴雨——這黴天黴地的雨啊,偏是落在江南楊梅熟透的時節——又酸又甜的楊梅,水津津紅豔豔紫嘟嘟的楊梅,不知不覺熟透了,忽一日在小巷口叫喊開了——滾圓一如心底裏湧起的憐愛一般的楊梅,在梅雨紡織而成的一張憂鬱的巨網裏,開始酸我們的牙齒,酸我們的心靈——我知道,所有的愛情和往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發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