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是細小之物,也是神聖之物。當米從金黃色的稻穀中剝離出來,從黃澄澄的一粒蛻變為美玉般晶瑩剔透的另一粒,米的一生算是圓滿了。從外形上來考察,米與農民皮膚裏滲透出來的汗珠具有天然的相似之處,兩者均是使喚了力氣而結出的果實。不過,不像汗珠的虛幻和無奈,米的性格來得更其硬朗。它丁是丁,卯是卯,一粒一粒個性鮮明。它也從不嫌自己的小,在群居的同時始終葆有自己的個性。如果你願意,從米桶裏隨手抓一把米,撒在桌麵,它總是一粒粒清清楚楚地橫躺在你的麵前。米不會因其小而與其他的米抱成一團,優秀的米粒從不會結成一個小團體。即使硬生生地將它們堆在一起,米粒與米粒也決不會粘連在一起。這是在南方的環境裏出現的少有的景象。米是由農民的力氣養大的,有這四行路人皆知的詩句為證: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紳)。也因此,我小時候,趴在八仙桌上吃飯,飯粒掉落到桌麵上,長輩就會放下飯碗,嚴正地教訓我:小子,知道一粒米要花多少氣力嗎?三百六十斤!這真是一個龐大的數目字,倘若是一整碗飯呢?這個數字是我所計算不出來的,我對數字向來混沌。但是,由此我知道了一碗飯的重量。我的祖母對米粒(或者說對於廣義的糧食)的看重,是大大出乎現在的年輕人的意料的,即使飯粒落到了泥地上,她也會彎腰撿起來,往身上擦擦,嘀咕一聲“罪過”,然後坦然地送入口中。我想她是出於對這三百六十斤氣力的尊重吧。當然,米粒並不會因為後來我的遠離而減損其光芒,真正的米粒都是來自最深的鄉村,它就像民間的寶貝一樣深藏在偏僻的曠野中。它樸素、細小——我曾以為,米粒,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單位了——它是那麼地不起眼,即使我把它放在掌心,即使我凝神諦視,它也不過是萬千憐惜中的一小長點,我完全可以一口氣將它吹得無形無蹤。米是可以食用的玉,晶瑩的質地當然出自事物美好的品質,就像玉是遠古時代大自然的精血孕育,米是人的精血精心澆灌的結果。作為一個與我們南方人的生命息息相關的古老圖騰,我們每家每戶一日三餐的主食,一粒米的重量,不會比泰山輕多少!不錯,米是人的氣力養大的,但是反過來,仿佛報恩似的,米也養育了人的氣力——是我們綿長生命中需要不斷填充的——一份沉甸甸的溫暖和實實在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