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是時間這把鐵鍬固執地挖向空間的一條通道,是躺在地上的一口井,不過井水早已經幹涸。弄堂的左右兩麵是青磚砌就的白粉牆,透過堅硬的白粉牆,是歌哭生聚、仍將綿延下去的日常生活。給弄堂墊底的是平平仄仄的青石板,青石板上的凹痕和蝕跡是歲月來過又離去的見證。這是弄堂的三個現實主義的方麵,這三個方麵為弄堂贏得了古老和幽深的美名。這也是三張沉重、盛衰交替、歲月滄桑的臉孔。但是且慢,弄堂還有極其浪漫主義的另一個方麵——它的頂部是藍天,是想像力飛去的空闊和蒼茫,是心靈翕然張開的一個去處。正是有了這浪漫的第四個方麵,弄堂的性格變得複雜起來——既有了陽光的朗照,也有了雨雪的滋潤;既有了寶石般耀眼的藍,也有了政府大樓裏官員般的陰鬱。在一條小小的弄堂裏,一個立體的江南就這樣橫躺在你的麵前了。在弄堂裏,追逐一隻狗是一樁有趣的事情,俗語“狗急跳牆”,可是,弄堂兩邊的牆太高了,再強壯的野狗都無法跳得上去,狗就隻好向前猛衝,狗的身體、尾巴,以及吠叫聲都繃得筆直筆直。狗的頭卻不斷地彎向後麵,在驚魂未定的逃竄中,狗恐懼地回過頭來打量追它的那一個地煞星。與狗在弄堂裏繃得筆直的恐懼不同,貓卻是另一種經常在弄堂口出沒的動物。貓可以輕鬆地從一堵牆躥到另一堵牆,貓總是優雅地左右瞧一下,身子往後一縮,就“嗦”地一聲衝過橫在麵前的長弄堂。倘若貓和狗在同一時間裏一縱一橫穿過弄堂,那真是有趣的現象。不過,這場景比九大行星運行到了同一條直線上恐怕還要來得稀少。在弄堂裏,最活躍的當然要數風——每一陣吹來的風,總是或快活或悲哀地鳴叫。風在弄堂口拐彎,風仿佛在提醒並告訴人們,它的存在並不全是虛無的。不獨是風的聲音,弄堂裏,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一點狹長——大概是聲音也懂得了謙讓。然而弄堂偏是製造各種聲音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被各種各樣的聲音灌滿了,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弄堂最是貼近老百姓的生活了——一陣狗吠,一聲貓叫,劈柴生煤爐的聲音,搗衣聲,呼兒喚女聲,小竹椅吱嘎吱嘎的叫喚聲,女人的高跟鞋的篤的篤輕敲著青石板的叩問聲,那是生活裏各種聲音的聚會。當然,弄堂裏可能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有陽光在靜靜地吸收木格子花窗上的潮氣,隻有一個老人躺在藤榻裏打發他多餘的辰光,隻有帶著黴跡的青苔在默數時間的流逝……隻有——白粉牆上風剝雨蝕的小青磚露出一個調皮的玩笑,縷縷炊煙捎給蒼穹一個沉默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