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是江南的黑眉毛。在一個優美的弧度裏,江南的娟秀,江南的嫵媚,隨著木格子花窗裏一個眼神的流轉,江南的性格就在高處的一片瓦楞上一覽無遺了。粉牆黛瓦,原本就是江南的老底子,江南的主色調,千百年來一直沒有變更過。黑與白,再加上大紅,就是民間江南一年四季的臉色。瓦的黑眉毛,配合著白粉牆那張光澤細膩的臉,就顯現著一種古老的樸素——這種樸素庇護著幅員遼闊的水鄉居民。這樣的色調最是適合回憶——江南也隻有在回憶中才容光煥發。眼前的江南,這道彎彎的眉毛在一種怪異的時尚中已經被拔得差不多了。江南隻剩下一堵單調的白粉牆,仿佛是民間文化近一百年裏受盡驚嚇後的一個慘白背影。沒有瓦的江南,還算是江南嗎?江南的瓦,就是標有江南日期的一個郵戳。老底子江南的瓦,是土窯裏用稻柴燒製出來的。我小時候,為了一點微薄的報酬,曾去大隊的土窯上勞動——扒開碼得整整齊齊的瓦麵上的稻柴灰,我將它們自土窯裏取出,搬到場地上。這是我與瓦有過的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我得感謝江南的瓦,感謝那些瓦的碎片。我的少年時代幾乎是相伴著一堆碎瓦片長大的。我家門前不遠處,有很大的一堆碎瓦,據說是開挖河道時堆成的,平時,這堆碎瓦成了我玩樂的對象。我將它們一片片取出,對著平靜如鏡的水麵一一削去。瓦片跳躍著前進,水麵上頓時出現一連串的波紋。這種遊戲鄉下叫做削水漂——我玩削水漂玩出了精。長大後,在城市裏,我看到成人的另一種削水漂方法,並由此發明了一個隱喻,將大把大把的錢扔進某個地方,沒了,就說打了水漂——看來,玩樂也是有它一成不變的主題的。且說這一堆瓦片,也讓村裏的蠻橫少年吃足了苦頭。他們時常成群結隊來欺侮小他們幾歲的我。更多的時候,我撿起這些碎瓦片當武器,奮力擲到他們的腦袋上……對於瓦,我因此有了一種本能的親近,因它曾經庇護了我孤單的童年,捍衛了我小小的尊嚴。時間漸漸地遠去了,仿佛那些碎瓦片,沉到了水底,又被淤泥覆蓋。但是每到梅雨季節,我仍會對著鑲嵌在天空裏的一片瓦楞發愣——黑色的瓦楞上不時會看到顫巍巍的小植物——這就是瓦楞花,纖細得須凝神才能看清楚,孱弱得仿佛是詩人呼出的最後一口精氣,風一來就會吹走。還有,長夜漫漫的日子,雨滴聚集在瓦楞溝裏,形成江南的簷雨。簷雨滴答,孤寂的神經被一條怯生生的水線拎著——這情景,這聲音,如果讓嘉興南門東米棚下的羸弱少年朱生豪看到,聽到,怕又要做夢,又要失眠——“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裏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裏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信,如今成了兩人合葬墓的墓誌銘)簷雨清脆的滴答聲,徒增少年的孤寂。現在好了,這樣連成一片的瓦楞在江南已經見不到了。雨聲已經沒有了依傍,不知道一位罕見天才的孤獨還在不在,不知道那根失眠的神經是不是還垂直在天地之間。我有時候會傻傻地思量:沒有了瓦,寒冬臘月裏,江南的白雪下到什麼地方去呢?天上的雪,原是為了瓦在地上千年的等待應約而來的。瓦與我,是一份眷戀;瓦與雪,一黑一白,共同構成了江南最初的詩意——或許還是最飽滿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