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油菜花開的季節,油菜花開得狂野而又放肆。它大片大片呈現在江南的田野裏,由於縱橫的阡陌的作用,江南田野裏的油菜花總是以整齊劃一的隊列出現在人們麵前,極像一塊塊切出來的大蛋糕。它的顏色是燦爛的金黃——這顏色有一種腮幫子難於憋住的喜悅,有一種嚶嚶其鳴的聲音——仔細凝神才知是忙著采花的蜜蜂。有時候,不知名的蝴蝶也會前來軋鬧猛,撲扇著與自己的身子大得不成比例的翅膀,將一種輕盈淩空賦予了華麗的江南。油菜花開的時候,正是江南初夏時光,經過了一冬的河水開始轉暖,加上雨水明顯增多,河流上漲,灌滿了與河流唇齒相依的大小水渠,甚至灌滿了油菜田——河裏肥美的烏脊背鯽魚也劈劈啪啪地遊到了油菜田的小水溝裏——這種鯽魚又稱菜花魚,隻要看看起了波紋的水,就知道菜花魚上來了沒有。用自織的魚網兜或用魚槍戳菜花魚,是我小時候的一大樂事——我終於有機會卷起褲管,光著腳丫,渾身稀濕活透,在田埂和渠道上來回奔波。在綿軟的油菜地裏追捉的情景,我還曆曆在目。陽光底下的油菜花算得上熱烈而恣肆,當它們開得最為奔放的一刻,我總是想到那些踩著刀尖奔向愛情的奇異女子——為了愛,拚著性命點燃自己。油菜花與熱戀中的女性是那麼相像。頭頂是碧藍的天空,單株的油菜花在微風中微微顫抖,單薄、明亮而且耀眼。事實上,在我的家鄉,有一種叫做“菜花毒”的毛病——每年油菜花開的時令,那些精神病的隱秘患者就要發作。人類至今尚不知道油菜花開與精神病發作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係,想來是意誌薄弱者抵擋不了油菜花過分的美麗吧。所以,就身處熱戀中的情人而言,油菜花是一種危險的花,古往今來,不知道見證了多少為愛而發瘋的人間悲劇。當然,油菜花也是一種庇護有情人的花。油菜花通常有一個人那麼高,情人們躲藏在密匝匝的油菜田裏,的確是幽會的最佳場所。呼吸著幽幽濃香,在油菜花下喁喁低語,纏綿在溫柔之鄉,愛情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愛情還應該是另一個樣子的——廣闊的焦灼,在植物的大海上蔓延,一路走一路往你身上粘滿金粉。旺盛的香氣,以及香氣的立方體,一種不知道憂愁為何物的花,將天性中最美的部分捧給世人。等到花粉凋零,珠胎暗結——一種暗紅、黑色或褐色的油菜籽,在長而尖的莢殼裏孕育。油菜花完成了燦爛的一生,它的一生,值得用這樣一行詩來讚美——“生於燦爛,死於靜默”(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