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準備把這些東西放下,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他襤褸的夾克口袋裏伸出一塊東西,那就是這個速寫本,當時它已經像你現在看到的這麼破爛。我發誓,自從我得到這寶貴的遺物,對其珍視的程度比之《莎士比亞戲劇集》初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遞給你,請你一頁一頁地看看,琢磨琢磨內容。”他拿起一支雪茄煙,靠向椅子背,一雙嚴厲挑剔的眼睛瞪著我。
我打開速寫本,指望看到某種奇跡,雖然我想象不出是什麼樣子的奇跡。然而第一頁是令人失望的,什麼也沒有,隻是一個穿粗呢上衣很胖的男人的畫像,下麵有一行說明,“吉米·克利夫在郵輪上。”後麵幾頁滿是印第安人的小素描像,再後麵一幅畫著一個和藹肥胖的牧師,他的對麵坐著一個很瘦的歐洲人。下麵是一行小字:和克利斯多費奧兄弟在阿根廷羅薩裏奧一起的午餐。而後又是幾頁女人和嬰兒們的人像習作,再後是不知名的動物和一些說明:“海牛在沙丘上”,“海龜和它的蛋”。最後跟著一個雙頁是叫人看了惡心的畫著蜥蜴類長鼻動物的習作。我看不出什麼名堂,跟教授說:
“想必這些也就是鱷魚吧?”
“短鼻鱷魚,短鼻鱷魚!真正的鱷魚在南美是很難有的。二者的區別在於——”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看到什麼不平常的東西——沒有什麼證明你所說的事情。”
他沉著地、微笑著說:
“試著再翻下一頁吧!”
我還是沒法明白。占一整頁的速寫是筆調粗獷的風景畫,一種日後畫家用來作畫的草稿。淡綠色的植物前景,直伸上深紅色懸崖的邊線。懸崖延伸成一道沒有斷裂的崖壁,橫過背景,形成了一個高原。一處孤立的金字塔樣的岩石,上麵是一棵王冠般的大樹。整塊岩石像是被一刀砍裂,跟高原分開了。這一切的後麵,是蔚藍的熱帶天空。紅色的懸崖頂峰,邊緣上是一條細細的樹木綠線。
“怎麼樣?”他問。
“無疑是一個古怪的構造,”我說,“不過我不是一個地質學家,足以斷定這種構造是奇妙的。”
“是奇妙的!”他重複著我的話。“是舉世無雙的。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夢想到這樣的一個可能。現在看下一頁吧。”
我翻過這頁,驚叫了起來。整整一頁是一個我從未見到過的最不尋常的動物。它是吸食鴉片之人的野蠻夢想,精神狂亂者的幻象。頭像鳥的頭,身子像腫脹的蜥蜴的身子,拖曳的尾巴像一個可向上旋轉的鐵錐裝置。拱起的背上,向上長著鋸齒般刀刃的物件,看上去就像一排公雞的冠子。在這個動物麵前,有個小得可笑的侏儒,那侏儒有著人的樣子,他站著,呆望著它。
“好了,這個你怎麼想的呢?”教授喊道,手揮舞著,帶著一種勝利的神態。
“是怪物似的——”
“但是,是什麼使他畫出這樣一個動物呢?”
“哦,我得想想。”
“哎呀,這就是你能給的最好的解釋,是嗎?”
“嗯,先生,你的解釋呢?”
“明顯的一項解釋是,存在這種動物,它是實際生活的真實寫生。”
我盡最大的努力沒讓笑聲從嘴裏竄出來,那隻是因為我不想像旋轉煙花,再來一次過道裏的摸、爬、滾、打。
“毫無疑問,”我說,“毫無疑問,”就像一個人在滑稽地順著傻子的話講。“不過,我坦承,”我補充說,“這個有點人樣的小東西難倒了我。這不是個印第安人,或者美洲矮族人,倒像是戴著遮陽帽的歐洲人。”
教授噴著鼻息,就像一頭美洲野牛:“你的接觸範圍有限。”
教授生氣地望著我。他說:“讓我開了眼界,大腦局部麻痹,思維慣性,真精彩!”
這荒唐的人令我憤怒。如果和這家夥計較發火,那你會整天怒氣衝衝。真的,這會耗光一個人的精力。我帶著疲倦的微笑安慰自己。“這個小人難倒了我。”我說。
“瞧這!”他喊著,向前探著身子,手指頭戳著圖畫上,猶如一根特大號的、多毛的臘腸。“你瞧這動物後麵的植物,我想你以為它是蒲公英或者布魯塞爾小樹吧。咳,是棵象牙棕櫚樹,高五十到六十英尺呢。你不懂畫裏為什麼要放個人吧?他把自己畫進去是想表明動物的身高。他身高超過五英尺。樹要高十倍。”
“老天呀!”我嚷道,“我覺得——哎呀,查林大廣場,對這個畜生來說,隻能算作一個狗窩!”
“別太誇張了,它當然是一個長得太雄偉龐大的家夥。”教授沾沾自喜地說。
“但是,”我吼道,“你當然不能靠無名美國畫家的一幅草圖來做證明什麼的依據,”我又翻了幾頁,速寫本上再沒有什麼了。“這一幅草圖是這位到處流浪的美國畫家在吸食印度大麻時草就的,或者發燒時的精神狂亂,或者就是異想天開的幻象,你作為一個科學家,不會為這東西辯護吧。”
作為回答,教授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本書。
“這是我天才的朋友雷·蘭開斯特寫的非常出色的專題論文集,”他說,“這裏有一個插圖會使你感興趣的。啊,有了,在這!侏羅紀恐龍劍龍生時的模擬形象,單是後腿就有兩個巨人高。好了,這個,你怎麼想的呢?”
他把打開的書遞給了我。我看到圖畫,嚇了一跳。這個恢複原狀而世界上已不複存在的動物,和那個無名畫家的速寫的確太像了。
“的確驚人。”我說。
“可是你仍然不承認這種動物存在。”
“或許正好湊巧,這個美國人看到過這類圖片,記在腦子裏,在精神錯亂時,這形象又在他腦子裏顯形了。”
“很好,”教授寬厚地說,“我們先把它擱下。我請你看看這根骨頭。”他遞過來一根他在那個死者的背包裏發現的骨頭,大約六英寸長,比我的大拇指要厚,它是某種動物身上的軟骨。
“這根骨頭屬於我們知道的動物中的哪一種動物呢?”教授問。
我仔細地看了看,雖然關於骨頭我不大知道什麼。
“它也許是一個厚厚的人的鎖骨。”我說。
我的朋友輕蔑地搖晃著腦袋。
“人的鎖骨是彎的。這是直的。曾經有一塊非常偉大的肌腱控製著它,沒有任何解剖學上的跡象表明它是一塊鎖骨。”
“那我就必須承認,我不知道是什麼了。”
“你不必因你表現出的無知而害臊,因為我猜想南肯辛頓地區沒有誰能說出它的名字來。”他從一個小箱子裏拿出一塊很小的骨頭。“我說這塊人骨頭跟你手裏拿的那根骨頭是相似的,這會給你一點那個動物有多大的概念了。用心瞧瞧,你會看出來這不是化石標本,是新骨頭。這你怎麼說?”
“想必在象身上——”
他退縮了一步,像是很痛苦。
“別說啦!別提什麼南美洲有象的傻話,甚至別說你在博德寄宿學校混日子的事。”
“嗯,”我打斷他,“任何別的南美的大動物,比如,貘。”
“你可以拿它說事,年輕人,你也許相信,我是精通我這一行的,這個既不是貘的骨頭,也不是動物學所知道的任何別的動物的骨頭。它屬於一個非常大,非常有力氣,而且根據一切相似之處判斷,一個非常凶猛的動物,它存在於地球上,但仍不為科學所知。你仍然不相信嗎?”
“我起碼是深感興趣。”
“那你還不是無可救藥的。我感到你內心還是有點相信的,因此我們還可以耐心地探討一番。現在我們撇開那個死掉的美國人,繼續我的敘述吧!你可以想象得出,不對這件事進行研究,我很難從亞馬遜河走開。有些跡象說明死掉了的旅行家是從那裏來的。印第安人的傳說是我的向導,我發現河邊的各個部落都謠傳著一塊奇怪大陸的故事。你聽說過古魯普裏?”
“從沒聽說過。”
“古魯普裏是森林的精靈,某種很可怕、需要避免遇上的東西。沒有人能說出它的形狀或性質,但是在亞馬遜河一帶,這是個恐怖的字眼。關於古魯普裏居住的方向,各個部族的意見是一致的。那個美國人正是從同一方向來的。那條路上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我的職責就是要去發現那是什麼東西。”
“你做了些什麼呢?”我不再輕浮了,這厚實的人令人不得不注意和尊敬他。我聽著,對這事的興趣增加了。
“對於帶本地人去探險,我的影響力是沒有用的——他們甚至不願談論這個話題,我用理智去勸導,用禮物去誘導,我承認,我還用了恐嚇和威脅,當地人中終於有兩個人願意去當向導。經過了許多艱難險阻,這我用不著說了,按那個方向(這個方向我不講)我們走了一段路程,最後到了那個從未被人記述過的鄉土,那裏隻有梅普歐·懷特那不幸的前輩去過。看看這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