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家的朋友和我們一起高興吧。
因為我們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了,起碼我們可以開始檢驗查倫傑教授說的一切,高原我們還沒有上去,但是高原確實立在我們的麵前,甚至索摩裏教授的情緒也好了點。他還不承認他的同行是對的,但他的懷疑少了,不再喋喋不休地挑刺,變得沉默了。
不過我得從我扔下的地方繼續我的敘述。我們要把一個受了傷的當地印第安人送回家去,我讓他帶著這封信,雖然我懷疑這信到底能不能到達你們手裏。
上次我寫到我們將要離開印第安人的村落,在那裏我們向“艾絲莫洛達號”告別。這次報道我必須從壞消息寫起,因為那天晚上出了一起莫名其妙的麻煩事,足以造成悲劇。我說到過會講英語的高木茲,一個很好的雇工,手腳靈敏。但是我想,由於好奇惡習的糾纏,這樣的人平常極了。
最後那天晚上,他藏在我們當時正在裏麵討論計劃的茅屋附近。我們忠實的黑人讚波發現他在那兒,並把他帶到我們那裏。高木茲拔出了他的刀,那混血兒真要捅穿黑大個。但是那個高大的黑人,隻用一隻手就解除了他的武裝,我們分別和他們談了談,申斥了一通,強令他們拉拉手,一切轉好是極有希望的。至於兩個有學問的人的爭吵仍然不停,而且變得厲害了。查倫傑一觸即怒,而索摩裏的舌頭又不饒人,情況變得很糟。
晚上,查倫傑宣稱他從不細看泰晤士河的堤壩,瞧不上那條河,說那兒沒什麼值得鼓搗的。他的態度悲觀消極,他說自己會進威斯敏士特寺當修道士。索摩裏帶著酸嘰嘰的微笑,反擊道,他明白,那是到米爾貝克監獄“蹲號子”。查倫傑的口氣太大,令他惱火。他從胡子裏透出一圈圈微笑,不停地說:“是吧!是吧!”他像個孩子,做出哀憐的鬼臉。真的,他們兩個都是孩子——一個枯瘦執拗,另一個強壯專橫。每一個人頭腦裏都認為自己位居科學界的最前列。雙方的頭腦、性格、靈魂完全不同。
第二天,我們開始正式踏上這次奇異的征途。我們發現所有的備用物品都毫無困難地放進了兩條輕舟。我們把人員分開,六個人一隊,為了不發生爭吵,我們采取了預防措施,一條船上放一位教授。我和查倫傑一起,這時,他的心情好極了,臉上的每一塊都喜氣洋洋。畢竟我對他的另一些脾氣有過親身體驗,他雖然臉上陽光燦爛,風和日麗,他也會突然黑雲突起,大發雷霆。對於這些我很少驚訝。它影響不了我的安適,他身邊的人也同樣無動於衷。他總是處於這種半震顫的狀態。他的情緒就這樣迅急地變幻著。
有兩天的時間,我們溯河而上。河麵有幾百碼寬,水色陰暗,但是透明,所以總是能看到河底。亞馬遜河的支流,有一半都有這種特點,而另一半,水有點發白,這個區別取決於它們流過的區域,暗色來自植物的腐殖質,也取決於它流經的黏土地質。有兩次我們越過急流,每次都是抬著輕舟走半英裏的樣子繞過去。
兩岸是原始森林,比起次生林更容易穿過去,抬著我們的輕舟穿過樹林沒有多大困難。我怎麼會忘掉亞馬遜林莽的莊嚴神秘?樹的高度和樹幹的粗細,超過我這個城市佬想象的極限,那巨大的、猶如華麗圓柱似的樹身,直插天空,一直到我們頭上很遠的地方,才展開枝葉,形成一個青綠的頂蓋,隻偶爾有金色的陽光穿透進來,在這微暗的朦朧中,令人眼花繚亂。我們輕輕地走在腐朽植物形成的厚軟地毯上,靈魂都變得沉靜了,仿佛置身修道院,甚至大嗓門的查倫傑教授也獨自悄聲低語起來。我對這些巨樹的名字一無所知,我們的科學家指出那是紅杉,那是木棉樹,那是雪鬆,還指出多種多樣的其他樹木和植物,在這個植物王國裏,多樣化植物構成這塊大陸的主要資源,這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禮物,這些東西也養育著動物的生命。
鮮豔的蘭花和嫩綠的青苔長在黑黝黝的樹幹上,偶爾穿透進來的縷縷陽光迷離地映射著金色的黃蔓。還有別的奇異花朵,使人覺得宛如處於夢中的仙境。在森林浩瀚的蠻荒裏,不能忍受黑暗的生命,一直向高處的陽光裏掙紮。每一樣植物,都在比自己結實比自己高的植物上攀纏著。在別的地方本來不會攀纏的植物,在這裏也學會了這種技藝,以便能夠從陰影中掙脫出去,因此,不要說普通的蕁麻和茉莉,就連一些棕櫚樹,也繞上雪鬆的樹身,極力要達到它們的樹頂。
在我們行進的拱形走廊裏,沒有見到動物跑過。在我們頭上的高處,總是有什麼東西在活動,這一切告訴我們此處是蛇、猴子、鳥、樹懶的群居世界,它們住在樹梢的陽光裏。我們仰望著,很少注意到腳下,在昏暗中常常絆倒。黎明和日落的時分,猴子一齊鳴啼,馬尾鸚鵡尖聲地嘮叨著。但是在日間炎熱的時候,隻能聽到蟲子單調的嗡嗡聲,就像遠方的海浪拍擊聲,充斥耳畔。在樹木與樹木之間,什麼也不動。偶爾一隻食蟻獸或一隻熊在陰影裏東倒西歪地跑過,這是我在廣袤的亞馬遜河流域的叢林裏看到的唯一的地麵動物的蹤跡。
然而卻有跡象說明,人類也離我們不遠。溯河而上的第三天,我們聽到了奇異而有節奏的聲音忽隱忽現。我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兩隻船彼此隻有幾碼的距離,我們的印第安人一動不動,就像他們變成了青銅像,諦聽著,臉上充滿了恐怖的神情。
“是什麼?”我問。
“鼓,”約翰勳爵說,一臉的滿不在乎,“戰鼓。我以前聽到過。”
“是,先生,戰鼓,”高木茲說。“印第安野人,他們今天每一步都看著我們。假如能行,他們會殺了我們。”
“他們怎麼能夠看到我們?”我問,向空虛的黑暗中凝視著。
高木茲聳了聳他寬寬的肩膀。
“印第安人知道,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辦法。他們看著我們,用打鼓互相說話。假如能行,他們會殺了我們。”
到了那天下午——我口袋裏的日記表明,是八月十八號,星期二——至少可以聽到六七處來自不同地點的鼓聲:有時候他們打得很快,有時候很慢,有時候明顯的是一問一答。一個向東方發出高聲的哢嗒哢嗒,一個短暫的停頓後,從北方傳來低沉的搖滾聲。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經刺激,在那些咕噥的聲音中,有一種懾人的威脅,好像成了那個混血兒在有節奏、不停頓地說:“假如能行,我們要殺了你們。假如能行,我們要殺了你們。”
在寂靜的樹林裏,沒有人影晃動,在植物黑暗的窗簾後,大自然充滿安寧和溫馨。但在遠方有人傳來一個信息:“假如能行,我們要殺了你們。有人在東邊說。假如能行,我們要殺了你們。有人在北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