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夕陽,正朝憂鬱的夜晚沉落進去。在我下麵的遼闊平原上是印第安人孤獨的身影,我望著他,他就是那一線拯救我們的微弱希望。在我和天邊外的大河之間,升起了玫瑰色的暮靄,那是夕陽染就的,他漸漸隱沒在遠方的薄霧裏。
最後,當我返回亂糟糟的營寨,天已經很黑了。眼前殘留著讚波火堆的紅點,那是下麵廣袤世界的一個航標燈,他是我布滿陰影的靈魂中一個忠實的存在。
在那決定性的打擊降臨之後,現在我才覺得有點生趣了,往好處想,這世界會知道我們幹了點什麼,最起碼我們的英名將不會與我們的肉體一起腐爛掉,子孫後代將記住我們的功勳,這想法就叫人高興。
在這倒黴的營寨裏睡覺是件可怕的事,而鑽進周圍的密林睡覺更讓人喪失勇氣,非此即彼,別無選擇。審慎在一邊警告我要保持警惕;而倦怠的天性則在另一方,公然宣稱什麼也別管了。我爬上大銀杏樹的一個枝丫,但圓滑的表麵無法棲息,我如果在上麵睡覺,其結果肯定是摔下來,跌傷脖子,然後昏迷過去。我溜了下來,思考自己該怎樣去做。最後,我關上大門,分別點上了三堆火,構成一個三角形。在三角火堆的中央,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飯後,我就馬上落入深沉的睡眠中去了。
我被驚醒了,這個驚醒很奇異而又極受歡迎,那時,天已大亮。我朦朧中覺得膀子上有一隻手在推我,睜開眼,我所有的神經全都激動了,我的手觸到一支步槍。我高興地叫了起來,在清冷灰自的晨光中,我看到約翰勳爵屈膝蹲在我身邊。
是他,然而又不是他。我腦海已固定他的形象:為人鎮定,行事端正,衣著整潔。現在,他臉色蒼白,眼神狂暴,像一個拚命長跑的人那樣喘著氣。他憔悴的臉上滿是抓痕和血痕,他的衣服像破布片子掛在身上,帽子也不見了。我吃驚地瞪著他,他卻不給我問話的機會,一邊飛快地抓起我們的各種用品,一邊喊道:“快,小夥計!快!”他說,“一秒鍾也不要浪費。拿上槍,兩支。我拿另兩支。還有,盡量帶上所有子彈盒。口袋裏裝滿。還有,帶點吃的。六筒罐頭就夠了。好,別說話,別想。快跑,或者完蛋。”
我仍然處於半醒狀態,弄不清楚這些是要幹什麼。我匆忙地發瘋似的跟著他跑過樹林,一個腋下一支槍,手上還有一抱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在厚厚的灌木叢裏鑽進鑽出,最後朝一大叢密集的灌木衝去,不顧滿樹的尖刺,一頭紮了進去,拉我倒在他身旁。
“這裏,”他急喘著氣,“我想我們安全了。他們肯定要到營地去了。這會是他們的第一個想法。但他們會犯糊塗。”
“這都是怎麼回事?”等他呼吸稍微平靜,我問。“教授們呐?誰在後麵追我們呢?”
“人猿,”他叫道,“老天,這些畜生!說話聲音低點,他們耳朵長——眼睛也尖,照我判斷,聞不到氣味。你上哪兒去了,小夥子?你沒跟我們在一起真是好極了。”
我對他耳語了幾句,說明我幹了些什麼。
“一件美妙的臭事,”當他聽到恐龍和陷阱的事情,他說道,“那不正是一間好極了的療養室?什麼?當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已被這幫惡棍牢牢抓住了。我見識過巴布亞的食人部落,那幫人相對於這幫畜生,簡直就是一夥彬彬有禮的紳士。”
我問:“究竟出了什麼事了。”
“一大早,我們博學的朋友剛剛睜開眼睛,還沒等他開始辯論,忽然人猿像雨似的落下來。他們來得那個多,就像樹上掉蘋果似的。我想他們是在黑夜裏陸續集合的,一直到把我們頭上那棵樹都壓得沉甸甸的。我開槍打中一個猿的肚子,但是在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他們已經把我們打倒並且騎在我們的背上了,反剪著我們的手臂,弄得我們像三隻展翅欲飛的老鷹。我叫他們人猿,但他們手裏拿著棒子和石頭,而且互相嘰嘰呱呱地交談。他們用藤蔓綁上了我們的手。人猿,它們就是那東西,猿和人之間那種現在滅絕了的過渡動物,我但願他們永遠滅絕。他們把受了傷的夥伴帶走了——他像一隻放血的豬——而後在我們的周圍坐下。如果我看見過冷酷的謀殺犯,那麼他們就是這樣的臉。他們身量很大,像人一樣,但更健壯。他們的尖利的眼睛,像灰蒙蒙的玻璃,身上滿是紅色的鬃毛。他們一個個洋洋自得,查倫傑不是小雞,但卻不斷受到恐嚇,他掙紮著想站起來,我想那幾個人猿管不住他亂搖的頭,那張亂叫的嘴。他衝著他們狂吼,他像瘋子似的咒罵他們。後來他們成了他的‘貼身侍衛’,他真不該用如此親密的粗話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那麼,他們是怎麼幹的?”我被這位夥伴在我耳邊低語的傳奇故事所吸引。而在同一時刻,他那鋒利的目光朝各個方向不停地刺探著,手裏緊握著那支豎起的步槍。
“我想我們完了,但是卻沒有,他們開始聚在一起嘰嘰呱呱嘮叨個不停。後來他們中有一個站到查倫傑身邊。你會笑的,小夥子,我想他是他們的頭,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我敢說,他們可能是親屬哪。這個老人猿——他是他們的頭領——是個紅種的查倫傑。我們的夥伴每一個優美之處他都擁有,甚至更突出。他有著我們朋友的那種矮胖身材,寬肩膀,圓圓的胸膛,短極了的脖子,又紅又大的美髯和兩簇麥穗子般的惡猛眉毛。你一看,就知道他倆一脈相傳。當這個人猿站在查倫傑的旁邊,爪子扶著他的肩,那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哥們,索摩裏那時有點歇斯底裏,也笑得嚎叫起來。那個人猿也笑了,起碼再沒用魔鬼般的蹄子踢我們。不久他們把我們拉走,穿過了樹林。他們沒有碰槍和東西——或許認為那些東西危險吧,我想——但他們拿走了我們打開的食品。路上我和索摩裏受到了牲口般的虐待——我的衣服和皮膚證明了這一點——但是查倫傑沒事,四個人猿用肩扛著他,像個羅馬皇帝似的。那是怎麼了?”
遠處有個奇怪的聲音,像又不像音樂中響板的敲擊聲。
“他們上哪兒去了!”我的夥伴說,他把一個個子彈盒插進掛在身上的兩條備用子彈袋中,“兩支槍都裝上子彈。我親愛的小夥計,我們不是為了活命,你不要想這些!那就是他們受刺激時發出來的聲音。以聖喬治的名義起誓,他們再碰上我們,那會很刺激的。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站立了,子彈會咬住他們僵硬的胳膊,死亡的鍾聲將敲響,這幫傻瓜會狂唱驚愕交響曲。你還能聽到他們嗎?”
“很遠了。”
“問題不大了,但這樹林裏到處都有他們的搜索隊。好了,我要告訴你我的糟糕故事了。他們很快把我們帶到他們的城裏——在一個靠近懸崖邊的樹林裏,樹中間有一千來座用枝葉搭成的茅屋。離這有三四英裏遠。這些髒兮兮的野獸都來觸摸我,我覺得仿佛我以後再也幹淨不了了。他們把我們綁上,放在樹底下。而一個大家夥手裏拿著棒子看著我們。當我說‘我們’的時候,我是指索摩裏和我自己。老查倫傑坐在樹上,吃著果子,很快活呐!他打算給我們點果子,他自己親手鬆開了綁我們的藤蔓。想想看,他跟他的孿生弟兄坐在樹上——而且對飲歡歌,敲鑼打鼓。因為任何一種音樂都會使他們變得幽默快活。你笑了,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們那時可沒心情大笑。隻要不越出村子的範圍,他們讓他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我們卻被漂亮的繩子綁得緊緊的。可是我們知道,你是自由的。而且你可以往外發信,這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安慰了。
“那麼,好了,小夥子,我要告訴你一些讓你吃驚的事。你說你看見了人留下的痕跡,還有火光、陷阱。好極了,我們看見了本地人,他們是可憐的小鬼,圍著皮裙子,這裏的皮材料不少。好像是人占據了高原的那一頭——就是你看見的山洞那裏——而人猿占據了這一頭。他們之間一直不斷血戰。據我了解,情況是這樣。昨天人猿抓住了十二個人,當做俘虜給帶回來了。我這一生從來沒聽到過那種古怪的叫聲。人是小個子的紅種人,被撕咬得走不動路了。人猿弄死了他們中的兩個,扯掉了其中一個人的手臂,真是殘暴不仁。小家夥真是好樣的,他們一聲也不出。這情形弄得我們難受極了,索摩裏被嚇昏過去,甚至連查倫傑也一直發著呆。我想他們走了吧,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