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貫穿而過的傷口就像是一個榮耀的獎牌,對於革命軍人譚凱旋來說,這是價值非凡的一槍,從那一刻起,他不再是一個青澀的少年,而是一名經曆了血與火考驗並成功活下來的英雄。
在後來見麵的很多次中,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傷口亮出來,然後在酒桌上一遍一遍的重複在受傷的那一霎那縈繞在腦海中的歌聲。周圍的人很用心地聽著,露出敬畏或者是豔羨的眼神,在這個時候,譚司令就真的像個英雄似的用手一揮,說,想當年,我們可沒有想過能夠這樣子喝酒吃肉。
他的神態和做派被很多人敬畏,誰也不知道在這個重慶人身上還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於是,大家都開始叫他“司令”——在緬甸果敢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某個人一旦被稱加上“營長”“指導員”之類的軍方職銜,那也就意味著,他或多或少的參加過某個運動或者某場戰爭。
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即便是事件親曆者,也不可能完整的回憶起經曆過的所有事件。很多事情就這樣變成了傳說,主人公真實存在,但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卻存在著很多版本,每個人都在極力渲染自己的悲壯和激情,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輝煌而且充滿了現身精神。除非他們想說一個完整的故事,否則不要妄圖從這些曾經的戰士嘴裏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後來,我從另外一個人嘴裏知道,那其實是譚司令參加過的唯一一場戰鬥。當我去找他求證時,他隻是很平靜地說,“誰知道誰說的是真的呢,如果連最純粹的理想都在事後被證明是不切實際的話,那麼我們年輕時的經曆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
我開始感到困惑。很多事件就這樣向我展開,但又就此收住。我接觸的每一個曾經的戰士似乎都是這樣——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過去,但似乎又不太樂意回憶起過去,當別人對他們表示質疑時,他們會講出一個確鑿無疑的事件,並找出很多旁證,但除此之外,他們再也不肯多說。
我隻有自己來拚湊起這些記憶的碎片,然後再向這些當事人去求證當時是不是這樣。有些被斷然否認,而我收獲的更多的是默認。
於是,我一度確信,這些曾經的老兵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以至於開始逃避回憶。他們希望有人能夠記得他們,但又擔心別人知道的太多。他們從越境參加革命的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再是大家心目中的知識青年,他們是戰士。而戰士失去革命戰場的同時,使命感和青春的影子就徹底消失。
我把自己的結論告訴了譚司令,等待著他再一次衝我發火。那是2003年底,我第五次進入緬甸。接觸了足夠多的人之後,我覺得我實在沒有耐心去聽不同的人講述不同版本的譚司令。我希望能夠激怒他,來換取一些真實的話語。
他似乎中計了。在不停地喝酒中,他開始念叨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四川人邊亞國、昆明人李俊雷、北京人張曉勇……這些人我從來沒有聽過,在我遇到過的所有老戰士們之中,他們也沒有提到過——譚司令找到了一張照片,給我一個一個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