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麵紅旗下的他們是如此年輕,嘴角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笑意,頭發倔強的站在腦門上,破破的軍裝上帶著子彈和步槍。我不由自主的追問他們這些人的下落,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
譚司令愣了一下,突然就哭了。我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淒厲的哭聲,它就像是一個鞭子抽在我的心裏,讓我緊張地渾身發抖。
這是一群死人。譚司令說,就在那場戰鬥之後的第三天,受傷的他被一群同樣是越境不久的戰友拖回了位於雲南緬甸交界的根據地——這裏距離雲南騰衝不到30公裏,後來被稱為緬共101軍區——在這裏,他看到了更多的受傷的戰士,說著雲南、重慶、貴州甚至北京等地的方言,他們大部分都是在某一個晚上越過界河,加入了紅色的隊伍,參加革命並試圖奪取最終勝利。
我開始想象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麵。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青澀少年,他們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所感召來到農村,之後被理想武裝起來,樹立起“解放全人類”的使命,在一場或者幾場戰鬥之後,躺在異國的簡陋醫院裏,等著重上戰場或者等著死去。
我為自己的想象激動地渾身發抖。譚司令摔掉一個酒杯說,“大家都在大聲喊‘媽媽’,大家都想家”,這讓我回到了現實。他說,當傷口真正的疼起來時,哭爹喊娘是最有效的止痛手段,比什麼口號都有用。於是,在此起彼伏的呻吟聲中,譚司令開始成為這些人的一份子。對於軍人來說,傷口就是資本,哪怕他隻當過幾天兵。
在休養的時候,譚司令認識了這些戰友們,他們曾經是如此真實地活在他的身邊,一起捉弄年輕的女知青戰士,一起呼喊媽媽的名字用以止痛。直到一個月後的1969年7月,一群敵人在黑夜裏偷襲了營地。
邊亞國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等到支援來到的時候,這裏幾乎是一片血海。他們在一群戰士的屍體裏找到了譚司令。他說,因為他個子瘦小的原因,戰友們都把他壓在身下,避免被人發現,以至於援軍發現他時,“我幾乎要被戰友們壓死了。”
回憶就此止住。他又喝醉了,嘴裏麵開始不停地念叨著那些人的名字。偶爾他也會抬起頭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他的敵人,他開始罵我,“紀念碑呢,答應給我們立的紀念碑呢”。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除了一片一片的知青墓地之外,我從來沒有在緬甸見過任何一座跟他們有關的紀念碑,也從來沒有任何一本確鑿的文字曆史來證明他們的存在,他們呼嘯而來,而後又呼嘯而去,除了一些現在都分辨不出字眼的墓碑,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譚司令蜷在沙發裏,越縮越緊,直到自己變成一團。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渾身抽搐起來,“他們都死了,而我還活著”。他似乎是在遺憾,自己為什麼沒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