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金陵中學,學生們正在上課。
講台上先生搖著頭念道:“‘……如是罪報等人,盡成佛竟,我然後方成正覺。’誰能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教室裏,台上一人,台下二三十人,劃出一道鮮明的分界線。
“先生。”
一名學生站了起來,先向台上的人示意,才侃侃道:“這句表明了地藏菩薩的心誌,要渡盡地獄眾生才願成佛,是犧牲自己代人受過的意思。”
“不錯。”教台上的人問,“還有誰有別的意見?有新意的。”
先前回答的學生有些不滿,“先生,我都答出來了。”
“筎生,你安靜,我問的是其他人。”
被叫做筎生的少年臉上紅了一紅,不怎麼甘心地坐下來。然而他坐下之後卻沒有學生再起來發言,他們彼此疑惑,似乎是不明白為何有了正確答案後,先生還要再繼續追問。
“沒有人了?”
“都讚同筎生的話?”
沒有人說話。
“你們啊。”
教台上的人終於抬起頭,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他看著年輕,估摸約二十六七,麵容清俊,氣質卻已經有了幾分老練。看著台下學生們的目光,先生推了推鼻上的眼鏡,眼底隱隱閃過一絲戲謔。熟悉他的人會知道,這家夥準是起了興致,比如現在,他又要開始戲弄他的學生們了。
隻見他晃著腦袋,貌似遺憾道:“要是你們還是一年級呢,我肯定要為你們說一聲好。可你們啊,都已經是三年級學生了,有的學生更是馬上就要去參加國立大學的考試。這樣的理解,哪能被大學裏的老學究們看得入眼?”
幾個準考生兩兩相望,齊聲道:“還請先生指教。”
“嗯,說起這地藏菩薩。你們可曉得菩薩凡胎*時的身份?”看見學生們麵麵相覷,他開口道:“光目女,就是地藏菩薩的前身,其母因邪道而墮入地獄不得超生。光目女為此建立佛塔,許下心願,是為了救她母親。”
“即如此,地藏菩薩也是為了孝道,有何不可?”方筎生忍不住反駁道。
先生笑了笑,“還是這位地藏菩薩,曾列舉二十三種惡業因果。從殺生、邪淫到忤逆父母、輕法慢教,不一而足。它不僅規定了種種報業,還勒令凡觸犯因果之人,必受惡業折磨。既如此,為何菩薩的母親就不用受惡報償惡果,而是在光目女發了幾通願、建了幾座佛塔後,就可以脫離苦海了呢?這豈不是不公。”
“因、因為母親的罪過,菩薩已經替她還清了。”學生方筎生爭辯道,“而且菩薩之後願意為了千萬眾生犧牲自己,也是大義。”
先生冷下了臉,“是嗎?那是不是隻要為人父母者犯下罪過,都無所畏懼。反正有孝順子女為其償報,無有不可?”
方筎生的臉漲紅了,明知道先生是仗著口舌之利故意詭辯,可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什麼是大義?”先生注視著他,“菩薩為了千萬人犧牲自己,是大義。那為了千萬人犧牲自己的妻子,或者犧牲別人的妻子呢?退一步說,筎生,現在假使有一個選擇,犧牲這一班同學可以救活上萬人。你要把你的同學朋友們推向死路,去救活那不認識的數萬人嗎?”
“這……”方筎生囁嚅道,“畢竟是上萬人。”
“哦,那你問過你同學的意見了嗎。他們願不願意,他們家中父母可願意?他們未來的伴侶,未出世的孩子可願意?”
方筎生不敢去看旁人的眼睛,隻聽著先生一句句話落下來,好似砸在心頭。
“這一萬人,說不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是惡人、小偷、歹徒。”
“這一幹同學,說不定未來就有人能成為孫文先生那樣的賢才。”
“你要為了這一萬歹徒,去扼殺一個孫文嗎?”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萬人裏即使隻有一個好人,你要為了扼殺那九千多人,放任這個無辜人枉死嗎?”
這可怎麼抉擇!簡直就是個無底洞。被逼急了,方筎生不甘心道:“這一萬人究竟是好是壞,先生你倒是說說看啊!在先生看來,又什麼才是大義?”
“啊呀,我哪知道他們好壞。”先生道,“我既不是耶和華,也不是他們老子親娘。”
學生們哄堂大笑。
看著方筎生青白交加的臉色,先生又笑了笑道,“你問我大義,我就更說不明白了。我的大義,未必就是你的大義。現在正確的義,放到別的情景未必就還對。就像筎生之前說的,你們認為已經很正確了,依舊被我三言亂語問倒。這證明什麼?”
這證明你仗著滿腹詩書,以大欺小。方筎生腹誹。
先生搖了搖頭,說:“我不是故意為難,隻是想讓你們明白,很多時候並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比起答案,去思索才更加重要。”
學子們露出沉思的模樣,揣摩著他話語裏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