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金陵的梧桐已經片片枯黃。
當年法國傳教士帶來梧桐樹苗,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侯立道旁,大樹成蔭。許寧喜歡站在梧桐樹下,看著時光從青綠變作金黃。身邊的人投其所好,又引進了兩萬棵法梧樹苗,來年春天就要栽下了。可要等到明年的春日,還先得熬過今年的深冬。
“阿欠。”
即便已經預先披了一件大衣,許寧出門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冬意。寒風從袖口、領口,見縫插針地鑽進來,即便他已經把扣子係到了最上的一個,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身旁的孟陸立馬給他遞過一件大裘,黑色的熊毛裘衣,皮毛厚實,手感柔軟。
孟陸說:“這是將軍前些日子在秦嶺獵到的黑熊,剝下上好質地的一張皮毛,特地叫人送回來給您做了一件皮衣。”
許寧將大裘披在身上,果然覺得暖和了許多,熊毛蹭在他的頸脖處,暖暖癢癢的,就像每次看段正歧寄回來的信一樣,一邊寬慰一邊又忍不住思念。
“他還在陝北?”
許寧忍不住問:“前陣子不是打過秦嶺了麼?”
最近戰局緊張,北伐軍與軍閥黨派你來我往,交鋒不斷。於是兵力尚足,又驍勇善戰的段正歧就成了一塊好用的磚,哪裏需要往哪裏搬。許寧最近幾次聽到他的消息,段正歧不是正在往湖北趕,就是在去浙東的路上,在全國來往猶如遊擊戰似的,沒有片刻消停。
江南一代孫係剩餘的勢力,早就在佐派和段正歧的聯手下盡數覆滅。孫傳芳隻能一路往西北撤退,苟延殘喘。現在唯一還有實力與北伐軍相搏的,就隻剩下張作霖的奉係軍隊了。
想起這個,許寧的眼皮跳了跳,總覺得不安。
“馬上就要陽曆新年了,他還回來嗎?”
“這……”孟陸猶豫道,“恐怕要看情況,先生可要寫信給將軍問一問?”
許寧搖了搖頭,不想拿這點小事去叨擾在外水深火熱的段正歧,他緊了緊大裘的衣領,走進了寒風之中。
今天許寧出門,是有一件要事。當然平常他也是忙地不停軸,但是那些都遠不如今日的事重要。
段公從天津轉移到上海,又從上海轉移到金陵,許寧今日就是特地來接駕的。他帶著一隊人,在車站門口侯立許久,懷揣著一肚子要見家長的緊張感,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等待的時候,便由孟陸買了幾份報紙來打發時間。他們雖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總不如這些靈通的新聞業人士掌握得全麵。
許寧剛翻了幾下報紙,眉頭就輕輕蹙起,孟陸湊過去一看,看到大大的“漢口”兩個字,頓時就明白他為何不開心了。
自從金陵之後,各地都想效仿接管租界的管理權,尤以漢口、九江兩地為盛。漢口,佐派組織了一支工人義勇隊,與租界裏英水兵互相對峙,時不時就引發幾場衝突。許寧今天看到的這些報紙,顯然又是報道傷亡消息的。
有學生帶著學校宣講隊隊員在租界界外講演,遭到英水軍的阻止,雙方發生爭執,英水兵用刺刀直接刺向群眾,又導致三十多人的傷亡。
三十多人。
許寧看到這個數字,就想起今年三月份在北平的那一場衝突,鮮活的生命一夜之間變作浮屍,其中血淋淋的現實,又怎是一兩個數字所能概括的呢?
想起三一八北平慘案,許寧又想起他的學生方茹生,不知他跟了他叔叔去了廣州,現下可還好?
“先生,先生。”孟陸在旁邊提醒道,“人來了。”
許寧驀然抬頭,便看到前方車站走出一群人,為首的是一位黑發間摻雜著幾縷銀絲的老者,他雙眼精光碩碩,即便年邁,走起路來也是步履生風。這位老人眼睛一張望,就看見了許寧,在許寧迎上去時,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道:
“你就是許元謐,我兒的心上人?”
許寧一愣,看向站在段公身邊的章秋桐,章秋桐斜眼望天,一臉與我無關的表情。
偏偏段公還在很感興趣地盯著他,許寧隻能硬著頭皮,拱手道:
“許寧,見過嶽丈大人。”
段公先是一頓,隨即哈哈大笑。
“好啊好,沒想到我也有替那小狗子做嶽丈的一天。走,帶我去你們新房,我要好好與你絮叨絮叨。”
許寧沒想到這位三造共和的人物竟然是這樣的性格,他隻能一邊掛著笑臉,一邊頭腦僵硬地為嶽丈帶路。直到回到段宅,許寧也不明白,段公是怎麼發現他和段正歧的關係,又怎麼會是這樣一幅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