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曾夢見——
餘在枕側抱臂而坐,麵前女子神色恬靜,仰麵而臥,開口輕語道:“妾命不久矣。”再看去,是人青絲如長絹覆於枕上,螓首似軟玉枕在發間。雪膚雖白卻透絲絲紅潤,丹唇固美再添幾許朱色,渾然不似將死之人。然女子仍是輕聲道:“妾命不久矣。”其言語鑿鑿,餘聽罷也不由信了幾分,遂俯首望去,問道:“怎會如此,命不久矣……”女子聞言,答道:“確是如此,命不久矣。”話語間美眸輕啟,隻見纖纖睫毛擁簇之下,目如墨潭,玄靜幽深。自那“玄潭”之底,又鮮明映出餘的身影。
餘望向那一雙黑眸,見其目光澄澈,心下又暗自生疑,便俯身至枕邊狀似親密,連聲輕問:“卿尚不至殞,應是無有大礙吧。”女子垂眸似睡,依舊輕聲道:“命限已至,奈之如何。”餘遂又連聲詢問:“可能見我容顏?”女子聞言,不覺一笑道:“映於此處,妾自是見得的。”餘默然,起身揣起手來,心下哀歎:終是回天乏術。
少頃,女子又言:“妾死後,願君代為掩埋。請以珠貝掘墓,隕星為碑,再於墓旁守候。百年之後,必歸來與君重圓。”
餘隻道:“百年為期,必待卿歸。”女子那一雙眸子,本是靜若玄潭、風波不興,聞言卻倏地泛起波紋,離亂了餘的倒影。眸光波瀾漸起之時,似欲漫出之際,眼瞼徒然垂下,空留清淚滑過,昭示著“芳魂已逝,佳人不再”。
佳人既歿,遂獨出於庭院,取珠貝掘墓。貝麵光滑而其緣鋒銳,每掘土時,映冷月而耀清輝,沾濕壤而散馨香。半晌,墓穴既成,葬佳人於其中,覆細壤於其上,而珠貝間有冰輪垂輝。又取隕星置於墓前而為碑。餘見其形圓潤,竊以為謫塵之時,失其棱角。搬運托舉之間,胸腹手足漸複暖意。
諸事畢,抱手坐青苔之上,遠望圓石墓碑,暗道“此後百年當如是”。便如女子所言,見紅日東升西落則為一日,少焉複見赤陽升落則又一日。
初時,餘欲如此記日,然歲月悠悠不盡,日月往複無窮,終不能得。俯仰間,不知幾度金烏西去,回望去,滄桑已過、百年無期。白駒過隙、石碑生苔,歲月無情流轉下,餘終是起了疑心。
心思浮動間,圓石下忽有花莖悠然揚首。其色微青,其姿曼妙,乘餘思索間,便兀自舒了肌骨,展了腰肢,探了螓首至餘胸前。莖端花苞斜陳,徐徐搖曳間倏然而綻。白華蓬然如霧鬢雲鬟[1],百合馥鬱似沁人心脾。是時,又有清露自天宇垂下,素百合承露而頷首,泠冷露附花而凝珠。餘不覺俯首,於芳瓣默然一吻。抬首之時,心下有感而眺望遠空,唯見晨星獨耀。
方如大夢初醒,始覺“百年已至”。
[1]譯者注:形容女子鬢發蓬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