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夢見——
是夜,自僧房退出,過長廊而回臥房。房中昏暗,僅一盞行燈逸出幾絲朦朧微光,遂支起一側膝蓋半趺而坐,撥弄起了燈芯。霎時,指尖輕攏亮了燈火,火光搖曳綻了燈花,花開點點落了朱台,台上行燈映了滿堂。
但見隔扇有畫,乃是蕪村(與謝蕪村)的真跡。畫中墨柳濃淡分明,遠近有致。柳下漁夫斜戴鬥笠,堤上行過,竟透出絲絲寒意。壁龕中,懸有“海中文殊”像。菩薩像側又隱隱間自暗處飄來幾縷殘香。許是寺廟空曠少有人居,屋內屋外寂靜森然,全無一絲生氣。死寂之中,天井內映出綽綽圓燈幽影,抬首觀之,搖曳間卻似森森魍魎魑魅。
我支起右膝,左手卷起身下蒲團,將右手探了下去,摸索一陣便知“尚在原處”。暗自放下心來,又放下蒲團穩穩坐住。
甫一坐住,又不由想起那和尚的話。和尚說:“既為武士,何來不悟之理”,“遲遲不悟,有何麵目自稱武士”,“不過是渣滓罷了”。又哂笑道:“生氣了不成”,“若不甘心,便拿出開悟的證據”。言罷便轉向一邊,再不看我一眼。真真豈有此理!
於是暗下決心,隔壁客廳座鍾敲響前,必要開悟給那和尚看看。若能開悟,即再入僧房,取他首級!若不能,則留他一命。不過身為武士,那我非開悟不可了。
倘若遲遲不悟,便唯有自裁一途。受此大辱,豈能偷生?唯有一死,洗去汙名。
思慮間,不覺將手伸向蒲團下,抽出一柄朱鞘匕首。手握刀柄退下朱鞘,甫一揮刀,就見虛室內凜凜然冷光乍起,掌心間森森然煞氣湧現。遂將道道寒芒鑄成刀鋒一線,陣陣殺氣凝為刃尖一點。恍惚間隻覺這萬般鋒銳,盡皆被我囚於細如針尖的所在,無奈聚在九寸五分之尖端,淬出一點寒星。被這寒星一激,頓時心中便沒了他念,直欲揮刀斬下。當是時,周身氣血湧向右腕,掌中細汗沾濕柄端,僅剩嘴唇不住地冷顫。
忙“鏘琅琅”還刀入鞘,將其夾在右腋之下,跏趺而坐——趙州曰無,何所謂無?我喃喃自語間,又忽地切齒道:“賊禿!”牙關緊緊咬死,一股濁氣自鼻間湧出,躁熱難耐。同時,顳顬陣陣抽痛,一雙怒目圓睜,睚眥欲裂。
雙目之中,映出懸軸,映出行燈,映出榻榻米,最後又映出那賊和尚的禿頭!隻見他咧開嘴角,似有陣陣嘲笑聲傳入我耳中。登時熱血上頭,心下怒吼:“賊禿安敢辱我!定要開悟,取你這禿驢的項上人頭!”“無、無……”我口中念念有詞道。然口中言“無”,卻未必真無,仍有陣陣線香在鼻尖不住挑逗。“不過區區線香而已”,心下又是一陣煩躁。
突然,我拳頭緊握猛地砸向腦袋,又是一陣咬牙切齒。不知不覺間,汗水濡濕腋下,後背僵硬難耐,兩膝疼痛欲裂。雖痛苦難耐,那“無”卻始終參之不透。每有所悟時,身上便忽地作痛,打斷思緒。憤怒、懊悔、不甘一齊湧上心頭,直讓我雙眼含淚,欲要飛身躍下砸在巨石上,把那筋骨血肉摔個粉碎。
但我仍是緊守心神,盤膝而坐。一波波痛楚潮水般湧來,雖苦痛難耐,卻也唯有強自忍住。那痛欲把根根肌肉提起,那苦似要自毛孔下破體而出。痛苦交彙,在我體內橫衝直撞,卻衝不出這一身皮囊,憋悶得生不如死。
反複折磨下,神誌逐漸模糊。台上行燈、蕪村之畫、榻榻米、擱架俱都迷亂了形體,變得似有而若無、似無而若有。話雖如此,“無”之一字卻遲遲參悟不透。恍恍惚惚中,猛然間,鄰屋的座鍾聲炸響在耳邊。
心下大驚,右手不覺握住身下匕首。此時,鍾聲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