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聞運慶[1]正於護國寺山門前雕刻仁王像,我便趁散步之時順道前去觀摩。不料在我之前,山門前早已是人頭攢動,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山門前約莫五六間(約合十公尺)之處,有赤鬆立於其間。樹幹斜立,蔽山門而不見雕甍,枝條縱橫,展青枝而遙指青蒼。綠鬆朱門相映成趣,自成一番如畫美景。且赤鬆所處之方位絕佳,立於門左蔭而不遮,枝條斜生茂而不繁。枝葉上展樹冠愈寬,恰似天傘華蓋,枝幹外伸突出屋脊,釀出古意盎然。似是鐮倉之物。
山門雖似鐮倉之物,圍觀者卻與我相同,皆為明治之人。其人多是車夫,來此圍觀隻為消磨候客的無聊時光。
“好雄偉的仁王像!”有人說道。
“這可比雕人像費工夫多了。”又有人道。
“如今竟還有人雕仁王像?我還以為隻有古時候才雕呢。”另一個男人說道。
“好生威武啊!自古孔武有力之人,都會被讚為‘仁王在世’。這仁王聽說比日本武尊還強呢。”說話的男人將衣服後擺塞進腰間,也不戴帽子,看起來沒什麼教養。
圍觀者議論紛紛,運慶卻不為所動,隻將手中鑿、槌運使成風。他站在高處,縱是碎語閑言入耳,也全不理會,隻全神貫注雕琢著仁王麵部。
運慶頭戴黑漆小帽,身披廣袖白袍,形容煞是古板。與下方熙熙攘攘的眾人可謂是天差地別。我立在一旁,心中不由奇怪:“運慶何以能活至今日呢?真真不可思議。”
然而運慶卻仿若無知無覺,依舊全神貫注雕琢著仁王。一個年輕男人見此,轉頭對我讚道:“不愧是運慶。全然不將我等放在眼中呢!他就好像在說‘天下英雄,唯仁王與我二人’一般。此等傲骨,何其可敬。”
這男人的一番話聽起來著實有趣,我不由望了過去。他緊接著又說道:“你且看他運鑿使槌的手法,技近於道,不拘於形,已然臻至化境。”
此時運慶剛雕好那一雙寸許粗的濃眉。隻見他一手中的鑿齒突地豎起,另一手木槌便緊接著敲擊而下。鐵鑿起落,木材上開出刻痕,木槌揮舞,槌聲中木屑紛飛。隻片刻間,獅鼻輪廓便清晰浮現。運慶下鑿似隨手而發,不經思索,鑿法犀利,全無遲滯。
我心生敬佩,喃喃自語道:“如此隨性,竟也能雕出想象中的眉眼嗎?”那男子聞言笑道:“非也,並非用鑿齒去雕琢,而是眉眼本就埋於木材之中,他不過是將其挖出來罷了。就如同自土裏挖出石頭一般,自然錯不了。”
此時我才猛然發覺,雕刻竟如此簡單,心下暗道:若果真如此,豈不人人都能雕刻?想到此處,親手雕刻仁王的欲望越發強烈,遂匆匆返家不再觀摩了。
我從箱中取出鑿子與鐵錘,來到後院。後院角落中正堆積著不少稱手的木材。那是前些日子被暴風雨刮倒的橡樹,本想拿它作柴火,便請木工將其鋸成了小段。
我挑了最大的一塊,煞有介事地雕刻起來。不幸的是,雕琢許久,始終不見仁王浮現。下一塊也是如此。如此往複再三,我將院中木材雕了個遍,卻沒有挖出一座仁王像。終於,我領悟到了——“明治的木頭中,沒有仁王”。然後,我也終於明白了運慶得以活至今日的理由。
[1]譯者注:運慶(約1148—1212年)是鐮倉時期的僧人、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