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過門檻,甫一走進理發鋪,就見到店內有三四名店員湊在一處。他們身穿素白和服,見我進門便齊聲說道:“歡迎光臨。”
站在屋中央環視左右,隻見四麵牆中,兩麵開窗、兩麵懸鏡。細細數來,共有六麵鏡子。
我在其中一麵鏡前坐下。剛一落座,便覺腰身穩穩沉入椅中,很是舒適。再一抬頭,就見臉龐清晰映在鏡上,纖毫畢現。就連正後方的窗戶、斜後方的賬房都可看到。有趣的是,賬房中空無一人,窗戶外卻人來人往。及腰高的窗戶中,隻有行人的上半身清晰可見。
這時,莊太郎帶著女伴經過窗邊。他頭上的草帽不知是何時買的,身邊的女伴也不知是何時約的。不過,兩人看起來倒都興致昂昂。我正想仔細看看那女人的臉,他們卻已從窗邊走了過去。
賣豆腐的吹著喇叭經過窗邊。他將喇叭含在口中,兩腮高高鼓起,好似被蜂蜇了一般。他就這麼走了過去,我的心卻始終提著,“隻怕他的臉要腫一輩子了”。
又有位藝伎經過窗邊。她還未上妝,島田髻鬆鬆散散,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臉色黯淡,全然瞧不出往日的光彩照人。我向她頷首示意,打了個招呼。但再看去,鏡中卻已然不見了她的身影。
此時,身穿素白和服的男子走到我身後。他身材高大,一手握剪,一手拿梳,對著我的頭上下觀瞧了一番。我輕撚著頜下薄須,問道:“如何?能剪嗎?”白衣男子也不回答,隻是手中琥珀色梳子輕敲起我的頭來。
我又問了一遍,他還是一言不發,隻有手中剪刀哢哢作響。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映在鏡中。我本想將其盡收眼底,但剪刀哢哢作響,碎發四處紛飛。我擔心碎發飛入眼中,隻得作罷,乖乖閉上雙眼。白衣男子終於開口了:“您看到外麵賣金魚的小販了嗎?”
我回說,沒看見。他也就不再言語,繼續“哢哢”地剪起發來。少頃,男子忽然高呼道:“好險!”我心下一驚,睜開雙眼向鏡中望去。隻見他袖擺之下自行車輪、人力車把齊齊出現。正待細細看來,身後的男人卻雙手按下,將我的頭扭向一邊。自行車也好,人力車也罷,一下自視野中消失,隻有剪刀依舊哢哢作響。
不一會兒,白衣男子又把我的頭轉過來,剪起了耳邊。眼前沒了亂飛的碎發,我終於放下心來睜開雙眼。就在此時,一聲聲吆喝傳來:“賣年糕嘍,黃米年糕!”小販將杵子用力地砸下,和著拍子一下下搗著年糕。這般場景向來隻存在於我童年的回憶之中,如今突然出現,令我不由得想看上幾眼。可惜天不從人願,鏡中始終不見小販的身影,隻有一聲聲吆喝縈繞耳邊。
我又向鏡子的一角望去,極盡目力之下,終於看到賬房之中不知何時坐著一名女子。這女子濃眉黑膚、身材高挑,梳著銀杏發卷,身著黑領夾襖。我看到她時,她正支起一條腿數著鈔票。紙鈔麵額是十日元,隻見她纖睫垂下,薄唇抿起,手指舞動成風飛快地數著。可那堆鈔票卻好似數之不盡。一眼望去,她膝頭上不過百多張鈔票,但無論數多久都不見減少。
我正望著女子和她手中的鈔票一陣陣發怔,此時身後的男子突然大聲道:“好了,洗頭吧。”他這一聲恰到好處,我便順勢起身回頭望向賬房。但,那裏卻空無一物,女人也好,鈔票也罷,俱是不見蹤影。
付好錢走出店門,我看到店門左側五個橢圓小桶排在一起。桶中養著一尾尾金魚,紅的、花的,肥的、瘦的,各類品種,不一而足。小販坐在魚桶之後,支起下巴盯著麵前的金魚直發愣。行人過往熙熙攘攘,他卻仿佛置身事外。我站住腳,對著金魚看了一會兒。奇怪的是,在我望向它們時,它們都好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