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2 / 3)

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隻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裏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鬥子出來,才叫他領了他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旁邊豎著一把遮陽,遮陽上貼著“即補縣正堂”。四鬥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領補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裏伺候!”來富下來到廚房裏,看見廚子在那裏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張見擺的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

直到日頭平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鬥子快傳吹打的。四鬥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爺給了他二錢四分低銀子[124],又還扣了他二分戥頭[125],又叫張府裏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鬥子骨都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生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鬥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裏卻是不亮。這裏又沒有個吹打的,隻得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遞一聲,在黑天井裏喝道,喝個不了。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裏麵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鬥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打打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會,沒奈何隻得把新人轎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過了十朝,叫來富同四鬥子去寫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契到高要付銀。一隻裝的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門槍,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服侍,一路無話。

那日將到了高要縣,不過二三十裏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裏做惡心,噦[126]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鬥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隻是要跌。嚴貢生口裏叫道:“不好!不好!”叫四鬥子快丟了,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鬥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鬥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擱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裏了。嚴貢生隻作不看見。

少刻,船攏了馬頭[127]。嚴貢生叫來富著速叫他兩乘轎子來,擺齊執事,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裏去。又叫些馬頭上人來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

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麵看了一遭,問四鬥子道:“我的藥往那裏去了?”四鬥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的我這裏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麵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裏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裏不見了槍頭子,攮到賊肚裏[128],隻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鬥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裏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隻說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鬥子。四鬥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裏,他那裏耽得住?如今隻是求嚴老爺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腳子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不成?”眾人一齊捺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彎道:“既然你眾人說,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賬,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廝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