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卿又向峰巔行去。
高處有不勝寒之感,越近峰巔,天風越強,空氣也越見冷意。秋夜,本就一涼如水,這梵淨山頂的氣候,竟似乎更比山下晚了一個季節。
夏夢卿功力曠絕,寒暑不侵,一身修為幾至鬆柏不凋,金剛不壞境界,昔年峨嵋護寶,對那古洞罡風他都能如沐春風,這些微寒冷,他當然更不會在乎。
才近山頂,怪事又生。
在那道左一塊矗立如削的丈高山石上,突然綠光一閃,現出四個鬥大字跡:“恭迎佳賓”。
碧光瑩瑩,迎風明滅,良久才消失於無形。
這是一種下五門人物擅用的磷火,沒什麼稀罕。
夏夢卿哂然一笑,腳步連停都未停。
下五門的玩意兒,在他宇內第一奇才眼中,那自然是微不足道,不值一笑,可是,眼前的情形不同。
夏夢卿越走越納悶,劍眉也漸漸皺起,終於停步。
這種玩意兒,迎風即著,過一會兒,也迎風自化,根本沒辦法預置,必須要在當時打出。
那麼,剛才這附近隱藏有人。
一般尋常高手,振腕拋物,最多隻能打出廿丈遠近,千毒門這些人,不能算尋常高手,姑且加到五十丈。
但是,夏夢卿始終在運功默察,他就未發現百丈內藏有人跡,磷火無奇,這打出磷火的手法可就稀罕了。
夏夢卿的功力毋甫置疑,萬無一失,不會有錯。
那麼,百丈以內的確沒人。
磷火字跡做何解釋?
難道說那隱身五十丈內之人,功力高得連夏夢卿都無從發覺?這應該是樁絕不可能的事。
難不成那人能振腕拋物,打出百丈以外?
別說此物甚輕,縱然是塊石頭,夏夢卿自忖功力,他也辦不到,五十丈距離,或可勉力為之。
這可真玄了。
饒他是奇才第一,短時間內卻也難解其中其奧妙。
想不透幹脆不想。
夏夢卿自嘲地笑了笑,繼續向上行去。
這時,驀地一聲淒厲鬼哭起自遠方,“呼”地掠過頭頂,劃空而過,拖著刺耳的長長尾音,消失在夜空中。
這聲鬼哭由發出、掠過,至消失,不過刹那之間,好快。算算距離,由起至落,也足有百丈。
夏夢卿心頭一震,不由駐足。
拍頭觀望,憑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力,竟然毫無所見。
這更玄了。
當真是鬼物?抑或是此人功力已至絕跡地步。
夏夢卿先是劍眉深蹙,既驚且詫,繼而恍然大悟,眉鋒頓展,暗笑自己糊塗,也著實佩服雷驚龍心思巧妙。
他不但悟出了這回事,靈機觸動,舉二反三他也同時了解了那看來玄奧離奇,令人費解的磷火之謎。
昔日南荒七毒陰家兄弟,已被雷驚龍收服座下。
想起南荒七毒,這堪稱古怪的兩件事,便不值一文錢了。
七毒久居南荒,自然了若指掌。
南荒事,包括南荒的地理形勢,風土人情……
苗族,有一種既可傳遞消息,又可擾人耳目的玩意。
這玩意兒,苗語做姑拉,姑拉者,鬼也。
也許是苗人看這玩意兒製作精巧,匠心獨具,在他們眼中,神奇的不得了,所以取了個他們敬畏的名兒:“鬼”。
再不然,就是這東西打出後,所發出那真如淒厲鬼哭般聲響,苗人無以命名,因聲取名。
其實叫它姑拉,是最恰當不過。
這玩意兒真鬼,也真嚇人。
姑拉,井非出自苗人,也不知傳自哪位高明人物。
但傳說,是前明黔寧王沐英,世鎮雲南時,感於該地山高澗深,瘴毒處處,傳遞不便,製以贈苗人。
至於可靠與否,那有待考證。
這東西,由竹子製成,長有半尺,內裝機括,打出後,劃空迎風,發出鳴鳴之聲,難聽若鬼哭。
姑拉能一飛百丈,卻並非全靠人力,而是一半靠人,一半靠它本身,說起來,令人不得不佩服那首創製作人。
一流的內家高手,能以真力擲物近五十丈。
尋常一些的高手,就要打個對折。
麵那不諳武技,未開化的野蠻苗人,充其量也隻能將姑拉擲出個十丈,這已是很不錯的了。
其實,這還是茹毛欽血,長年漁獵,日與獸爭,竄高爬低長於臂力的苗人,如是平地漢人,就更不行了。
姑拉,它就能彌補人力之不足。
這也是當初製作人的用意所在。
它在被振腕擲出一段距離之後,而能靠本身巧奪天工的機括製作,憑藉空氣,自動向前推進。
人力搏得遠,它飛得也遠。
反之,它就飛得近。
那就是說,姑拉的機括能力有一定限度,人力則無。
在腕力強的人手中,姑拉要比在腕力弱的人手中飛得遠,這要看各人腕力的強弱來決定了。
也就是說,在千毒門那些武林高手手中,與在野蠻苗人手中,姑拉飛出的遠近,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剛才那聲鬼哭,便是姑拉,當然看不到夜空人影。
山石上磷火也是因為利用了姑拉。
在千毒門手中,姑拉足可被打出百丈以外,那麼,夏夢卿他在百丈以內,搜察不出人跡,那便投什麼稀奇了。
不稀奇,自然就不驚人,同時,也用不著詫異了。
不過,雷驚龍能想到利用姑拉,這心智已是常人難及。
錯非是見多識廣、胸羅淵博的夏夢卿,換了別人,還真會被他這種神鬼莫測的詭譎手法所震懾。
梵淨山的絕頂,地方不大,一平如削,遍地砂石,樹木隻有由峰側伸上來的幾株老鬆。
在這絕頂砂石地的中央,果如霄驚龍所言,有一座小小古刹,看上去斷壁危垣,殘破不堪。
此時此地,給人的感覺,是無限的淒涼。
站在這絕頂之上,俯覽山下,整個梵淨山盡收眼底。
夏夢卿發現,梵淨山遠較他在山下所見為險峻。
整個山區,幾乎全被古森林所遮蓋,當然,偶爾他也可看到幾處飛瀑懸崖,峭壁絕澗,幽穀深淵。
在峰西,夏夢卿看見一條黝黑、深邃、蜿蜒之物。
這條發黑、深邃的婉蜒之物,介於兩片黑壓壓的古森林之間,長短足有裏許,緊傍峰腳。
一經判斷,夏夢卿立刻認定那就是鷹愁澗。
果然是極險惡、極隱密的地方。
要不是雷驚龍故示大方,沒有人能想到羅刹三君會隱藏此處.就是遍翻宇內每一寸地皮,也難找到羅刹三君的蹤跡。
也真虧莫、單、衛三魔能找到這麼一塊絕佳的藏身地。
現在,得來全不費功夫,正應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警世語。
看了一會兒之後,夏夢卿才舉步走向那座殘破的古刹。
他背負著雙手,神態既安詳又從容,生似要進入這座危機四伏、陰森淒涼古刹的不是他。
才踏進那沒有門的大門,一群蝙蝠驚飛撲出,拂落幾點灰塵,轉瞬消失在寒冷的夜空中。
古刹內,當然要比峰頂黝黑得多,幾令人有伸手難見五指之感,不過,那難不倒夏夢卿。
更何況那塌了半邊的屋頂,還大透天光。
入目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
神案上,泥塑木雕的嶽神,早已不知去向,有的隻是鳥翎蝠糞,塵土厚積。
由於屋頂塌了半邊,屋粱斜斜地垂下一頭,天風過處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
在那正中神案前,缺了一條腿的腐朽供桌上,果然置放著讓夏夢卿飲以取暖的美酒。
不過那不是壺,而是一隻葫蘆。
葫蘆下麵還壓了一張素箋,黑桌子、紅葫蘆、雪白的素箋,異常醒目顯眼,一眼便可望見。
夏夢卿微微一笑,走了過去,沒拿葫蘆,抽起素箋。
雪白的素箋上,仍是那熟悉的龍飛風舞狂草。
“閣下,此處蟲蟻之類頗多,恕我不能預備下酒之物,否則,閣下未至,彼等巳大快朵頤,豈非大不敬。
古刹內,別無長物,我也隻能為閣下準備柔軟幹草一堆,以便閣下調息休整。
但,此刹年久未修,芨芨可危,閣下如不放心,盡可移鋪刹外.也可免葬身瓦礫,令我扼腕。
雖水酒,性甚烈,淺酌豪仗,請度量行之,莫貪飲誤事,一醉不醒,約期至,缺了對手,令我乏味。
約期前一刻,我當來拜請,後時再謀把臂可也。
知名不具”
屋危、酒烈……盡多戲謔之詞。
夏夢卿劍眉微挑,丟了素箋順手拿起葫蘆,突然揚聲笑道:“陰煌,做事要懂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告訴你那主子去,就說夏夢卿一謝美酒,再謝幹草,刹內過夜,點滴不剩。”
話落,古刹外有人陰陰接口應聲:“好耳目,說明一點,老夫非有意窺伺,乃奉命看守葫蘆,如今任務已了,自當回去履命。”
話鋒微頓,話聲突轉狠毒,又道:“記住,明日無論你勝負如何,老夫兄弟都將討還昔年兩次壞我大事之債,你要打點了……”
夏夢卿頭也未回,朗笑接道:“匹夫,跟了雷驚龍,你兄弟膽子比昔年大多了,真是士別三日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我隨時奉陪。”
刹外,傳來了一聲冷哼,隨即寂然。
夏夢卿淡然再笑,提著葫蘆向暗隅那堆幹草行去。
到了草堆前,他未忙坐下,先看了片刻,然後才坐了下去,不,不是坐而是躺了下去。
一如雷驚龍箋上之言,身下幹草很柔軟。
宇內,從未有人聽說過夏夢卿善飲,但他卻有千杯不醉之量,無他,至高功力使然而已。
他知道這葫蘆中酒無毒,其實,即或毒能穿腸,又豈能奈何這位玉簫神劍閃電手?
豪興勃勃地帶著笑,拔開了葫蘆塞。
夜已盡,天微明。夏夢卿負手麵東站立絕峰之上。
在這時候,他猶不肯放棄那日出奇景,雅興、瀟灑。
天風振衣;拂麵生寒,夏夢卿儒衫飄飄,似欲乘風飛去,人似玉樹,臨風而立,益顯超拔不群。
寅時甫屆,峰腰人影如電,疾射而上,雷驚龍果然如言到來,他,仍是那襲黑袍、蒙麵。
夏夢卿毫無敵意,含笑相迎。
雷驚龍在一丈外停下,卻目射森寒光芒,一閃斂去:“昨夜睡得可好?”
夏夢卿點點頭,沒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