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即便如此,何家的政治生活依舊很積極。老太太要照顧家文、家藝、家歡和小玲,家喜由美心帶。生了六個女兒,老六是美心下定決心自己帶的。因為她發現不是自己帶的孩子,都跟自己不親。這樣長此以往,她在家中的地位也會發生變化。老五小玲雖然跟自己姓,可到了三四歲還迷迷糊糊。老三老四動不動就叫老五傻子。久而久之,人們覺得老五的確有點傻,進而有了新邏輯:正因為傻,才不準姓何,改姓劉。劉美心背這個黑鍋。
告別初戀有日子了,家麗似乎已走了出來。她本就不是那種纏綿悱惻、沉迷於兒女情長的人,她是革命小將,隻要一有風吹草動,她立刻又能一躍而起。七二年冬天,市裏進行批林整風學習,區裏也舉辦了集中學習班,實行“開門整風”,進一步肅清“林彪反革命集團”的“流毒”。在人堆裏坐著,一偏頭右看,身旁的同誌似乎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是個軍人。戴著軍帽,眼窩深陷,鼻梁高高的。
那人也盯著家麗看。忽然,那人激動地:“你是何家麗!”
家麗不明所以,越看越熟。
“你來報名參軍。”
家麗想起來了。在區征兵辦公室,有個小夥子接待過她,她還填了一張表。名字想不起來。家麗伸出手指,點點,眉頭緊蹙:“你是那個十五歲就參軍的……老革命。”
這個記得挺清楚。那人連忙說是,我是老革命。
“我叫張建國。”他伸出手。家麗連忙握了握。
“你還想參軍嗎?”建國說,“有革命熱情是好的。”
家麗說自己現在做一點跟蔬菜有關的工作。
“賣菜?”
“差不多。”家麗不想跟陌生人透露太多。
建國又說:“做好後勤保障工作很重要。”
家麗覺得建國說話太古板,但都言簡意賅,充滿熱情,兩個人又聊了聊彼此的革命經曆。下會了,到中午,建國提議一起用餐。家麗表示還是回家吃,有同事喊她,她便急匆匆走了。
筆記本放在座位上,建國看見,連忙拿起,想要喊家麗,已經太晚了。吃飯時間,一桌子坐好。美心問家麗:“學習學得怎麼樣?”家麗道:“該批的都批了,要嚴格學習。”
常勝歎道:“真是想不到,知人知麵不知心。”
美心讓家麗細說說。家麗說都記了筆記。常勝問她要著看,家麗一看包,才發現筆記沒了。
北菜市,張建國一身綠布軍裝,拎著包,東看看,西看看。國營菜場服務員問:“同誌,需要買什麼?”
張建國有些為難:“我想請問,這裏有沒有一位叫何家麗的同誌。”女服務員是個小妹,新上崗沒多久,自然不認識,她快速回了,開始服務下一位顧客。
副食品商店,排隊,到張建國了。營業員是個中年男人,“同誌,需要什麼?”不要有點不好意思。建國低頭,案板上隻剩兩隻豬蹄。“要這兩個。”建國指了指。
包起來了,拿網兜裝著。建國訕訕地說:“同誌,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位叫何家麗的同誌。”
“沒聽過。”營業員言簡意賅。
張建國拎著豬蹄,有些失落。走到菜場中間,他一拍頭,哎呀,想起來了。周圍人唬了一跳。一陣風,建國走進辦公室。他的辦公桌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折疊的紙。建國掀開玻璃板,拿出那張報名表,家庭住址一欄,寫著:北頭淮河路十七巷。建國打了個響指,拎起包和兩隻豬蹄就走。
淮河路十七巷。張建國停下腳步,禮貌地問路。這下好了,何家麗的大名,在這一小片,還是如雷貫耳。
到小院門口,依舊禮貌地敲門。因為穿著軍裝,這“文革”期間地位最高的一群人。路過的鄰居已經開始狐疑,何家什麼時候又惹上軍事的禍。但看他拎著網兜,又像是串門的。
家歡先出來,虎裏虎氣:“找誰?”
“同誌你好,我找何家麗同誌。”張建國一身正氣。
“她不在,你是誰,找她什麼事?”家歡連珠炮式地問。
老太太出來曬尿布,見門口有個穿軍裝的,她敏銳,三兩步上前,撥開家歡:“這位同誌是?”
“我叫張建國,在區武裝部工作,我來找一下何家麗同誌。”
“你是……”老太太遲疑地,“家麗的朋友?”
建國笑笑:“算是朋友吧。”
老太太忙不迭:“快快快,快請進來坐。”美心站在門檻,梳頭,隨口問:“媽,誰啊?”老太太催促:“別梳了別梳了,趕緊紮起來,老三,燒水!老四,把最好的那個茶葉,黃山毛峰拿出來。老五別在這兒亂轉,看著老六去!”老太太迅速排兵布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