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她溫熱而慌亂的脈搏,在更早的少女時代。她在安靜封閉的修道院裏度過一段看似平靜的時光。讀聖經做懺悔,枯燥的生活在例行公事之餘,她斑斕落寞的心事宛如靜止的蝶翅,在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微光。冗長乏味的生活裏,她隱隱感受到綠色的浪漫天光順著一段祈禱詞搭就的梯子潛入她的蒙昧而喜悅的內心,遙遠的渺茫的愛情已經輕聲地呼喚著她了,像嘩嘩漲潮的潮汐,在某個未知處。愛情是最幽微、銳利的曙光。人類古老的本能在她青春的血液裏蘇醒,複活。而這,也曾打動過你和我。迷戀愛情,不是她一個人才會犯下的錯。
她一直不甘心生活的平淡,不情願被埋沒。她渴望著生活的劇變,強烈的渴望像一陣颶風刮得她內心震顫,神思搖蕩。但是,劇變常常像八級地震,磚頭和瓦礫齊飛,從各個方向紛紛砸落下來——劇變意味著毀滅。安於庸常容易滿足的人是有福的。像街道上所有知足惜福的婦人,神色平和,躊躇滿誌地挽著丈夫和孩子。原本,她是有這個機會的。忘了說明,她有一個忠實的做鄉村醫生的丈夫:包法利。他愛她,像疼愛自己的女兒。但她不為所動。既有的愛情成為她的盲點,日日重複的單調讓她覺得婚姻是口味永遠一成不變的果醬。她把對於生活的期望,全部寄托在愛情的改變上。或者說,愛情,是她生活的一個象征,一個縮影。她像一條幹渴的魚,假愛情之手,跳離已經激不起半點波瀾的生活。她比其他女人不幸,就在於她身體裏過於活躍的因子,她要改變,要創造。已有的生活,讓她如臨末日,奄奄一息。說來說去,這一切要歸罪於她的“貪婪”。
她像玻璃櫥後的標本,被選中,被解剖,並裝入較之於“常人”膨脹了數倍以上的欲望,因此,她淪為“異端”,她合該“毀滅”。
我們都是有罪的。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著她的部分影像。但更多的人,能成功地將她藏匿。她潛伏在我們內心的黑暗裏,小聲吵嚷,或者沉睡。
她是女人,她們是女人。極端正常的或病態的內心水草豐美的女人。實際上這些女人明媚可愛,青春的軀體和靈魂潤澤而有彈性,像夏夜孤單的玫瑰,飽含幻想,尚未呈現衰老的幹癟。
不安分的女人,骨子裏生長著浪漫元素的女人,對於現有生活總是倍感失落和不安的女人。可想而知,有朝一日,當女人發現自己的生活是那隻穿在腳上的鞋子,結實保暖但缺少裝飾式樣老套,她內心困頓的哀鳴和敵意的詛咒。(請別告訴我她就是那個一直在黑暗中昏睡的你,你如鏡的坦誠將讓我照見自己蒼白虛弱的臉。)當她遇見寡斷優柔的萊昂,愛上虛情假意的羅多夫……這一切,都不值得大驚小怪。自私、****、下流,這些感歎號式的語詞強加於天性浪漫的女人身上未免太過魯莽。平常呆板的生活,欺騙了那些生來喜歡刺繡編織的女子。這幾乎是她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們不僅僅在繃架上刺繡,更在靈魂的內裏。萊昂隻是她內心深處碎掉的鏡子,她浪漫的情結包括愛情注定是殘缺破碎的;羅多夫是一條蚊蚋成團的臭水溝,無意間被她經過,她在一潭腐水中誤會了自己心靈的倒影。
艾瑪小姐,不幸淪為了包法利夫人。她渴望愛情,就像渴望陽光。愛情是太陽,她的血管裏流淌著具有趨光性的血液。但是她忘記了,女人都是陰性植物。適宜的陽光是營養,過剩了則是毒藥。她活在強光造成的陰影的假象裏,至死都在疲倦而寂寞地想象著,那具有致命誘惑力的金色光芒。
包法利夫人,是你,是我,是路過的每一個人。
多年後,我再次和她遭遇。同樣是法國,這次,我甚至叫不上她所居住的小鎮的名字,她似乎也徹徹底底忘記了自己的經曆。這不奇怪,沒有人能說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倘若一個人一出生就已經借前生之鑒將自己一生的運勢和劫數隔岸觀火般了然於胸,未免太恐怖了。但是,她的命運,怎麼都像顛簸風口浪尖上的一葉扁舟,讓一個時空錯亂的局外人深深蹙眉,久久擔憂。我從來不相信相術,不相信神秘的掌紋之說,更不相信人世輪回。但是,她讓我觸目驚心。在人群裏,在那些隨著紙頁的打開而迅速構建起來的建築群落和時空隧道裏,我一下就能辨認出她的元神、她的氣味,她因為專注而恍惚的眼神。我確認,我早就認識她了,但我說不清,如同我在某些時刻無法清晰闡述自己的內心。人的內心是一座迷宮,自己參與了它的構建,同時也被它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