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天而降(3 / 3)

這是一幅界畫,畫的是晨霧蒸騰中的一座村落,鋪展開去的一座村落。或高門大院,飛簷青瓦,或茅屋陋室,雞喧鴨鳴,或荷鋤而出,或乘健馬而緩步,樹上貓避,樹下犬待,深閨女兒繡牡丹,溪畔村婦浣洗木槌高揚,棗樹掩窗,垂柳迎飛燕,石橋跨細水,追跳圈之豬村頭……

皇上看得津津有味。

蔡京看得津津有味。

方丈看皇上看得津津有味。

題寫的畫名是:吾鄉吾土。落款:山東東武正道。

“似嫌小氣。”皇上說。

“胸襟當更開闊。”蔡京說。

方丈心裏頭可沒太慌,因為看皇上的那神情可是想的是這作者能不能更上一層樓的意思。什麼作品你都可以做如是想。越是好的作品你越容易做如是想。不好的作品不值得你做如是想。能叫你做如是想那還是因為這作品呢,吸引了你,牽引了你的神思。也許皇上在想,那畫還可以鋪展開去,鋪展開去,就是了大宋的千裏江山圖,就是了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山巒起伏,煙波浩淼;漁村野市,水榭亭台;捕魚、駛船、行路、趕腳、遊玩等,人物雖細小如豆,而意態栩栩如生,飛鳥雖輕輕一點,卻具翱翔之勢。山石斧劈之筆,峭峻躍然。於單純統一的藍綠色調中求變化,用赭色為襯托,使石青、石綠顏色在對比中更加鮮亮奪目。雄渾壯闊,氣勢磅礴。觀此畫,屏息而神動。大相國寺從宮中借得此畫臨摹於梁。那畫的背麵還有蔡京的題跋。皇上和當朝宰相賞鑒這畫的時候,得意了,就會令蔡京在那上麵留下些說明的文字。甚至,親自題寫些文字。這畫本來應該享受皇上親自題寫文字的殊榮,但是,也許因為皇上已經把這個年輕人作這畫時隻有十八歲的年輕人當做了自己的弟子,自己題寫有些東西不好道來,就由老蔡題寫。老蔡果然明了聖意,道出了年輕人的知遇之隆。

“不及希孟。”皇上搖頭,說。

方丈就知道自己剛才是完完全全地進入到了皇上的心境之中。皇上的結論是對的,這畫是不及那個叫做王希孟的年輕人可是你取人能那麼做比嗎?這天底下能有幾個王希孟啊?

皇上搖完了頭就越過了這一幅大畫甚至都沒說要了這畫。

方丈悲哀起來。啥意思?看來這皇上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取人了?皇上的心思真是難以琢磨。君心難測。

後來皇上又選取了一幅畫作。“朕每臨寺院,都會有意外之收獲。觀寺院之畫作,與觀宮廷畫院之畫作,朕感覺有很大的不同。”皇上對蔡京說。

蔡京眨巴著眼睛,就琢磨。

皇上歎了口氣,說:“畫院中人,為名所累,作起畫來,求穩啦,寧平而不涉險,擔心著被恥笑,被同行恥笑,被你老蔡恥笑,被朕恥笑。瀏覽這寺院中的畫作,朕頗能感受一些野趣,妙不可言的野趣。山野之風拂麵,心曠神蕩。”

“皇上明察。”蔡京連連點頭。

“感及此,朕有時候想啊,不如把那些個異才啊,在這兒多放些時日,在外頭多放些時日,早早晚晚,也都是大宋的人才。”皇上掃了一眼最後的幾幅畫,結束了此次的搜尋,徑直向樓下而去。走到樓梯當腰,皇上又停了下來,轉首對蔡京說:“卿是否覺得朕與此選畫標準苛刻?”

“是。”蔡京應得很痛快。

方丈的大嘴也裂開了。

“於此取畫,是示於天下人,豈可不苛?”皇上說,而後,繼續下樓。

一出了藏寶樓,皇上的大轎,蔡京的轎子,早在門前等候。蔡京、方丈當然要先送皇上上轎,侍女也已經把簾子撩開。選中的書畫,和尚拿著,將放在蔡京的轎子中帶走。皇上就要上轎子了,皇上當然得在轎子前停一下,要理會一下送別的方丈,可是就在他溫厚地望向方丈的時候,剛想要:“朕每次來,總不會失望的。”就在這時他發現兩旁是侍衛們有些異樣,他們在引頸望向上方他們不好好侍衛他們引頸望向上方上方有什麼怪異?皇上就也順著侍衛們的目光望向天空就看到了——

一張大大的紙飄在天空,盤旋著飄在天空,時而高,時而低,而且是向著皇上的這個方向飄來呢,到了皇上的腦瓜頂上邊,那張大紙還盤旋了一圈兒呢,而後越過,越過的那紙晃晃悠悠地鋪在了皇上的肩輿之上。

皇上樂。

眾人大奇。

皇上細視其紙,所覆之麵有圖隱約,皇上說:“可取與朕。”

人是夠不到的。而且皇上的肩輿那也不是你想往上爬就爬的,方丈轉首對身邊的寺人說:“可取竹竿挑之。”

可是就在竹竿伸向那張大紙的時候風——又將大紙取了去,還在空中將其抻平了,可是正麵卻是朝下呢,這回可是都看清了,上麵是一幅圖畫是一幅隻著墨色的圖畫,那圖有晃晃悠悠地前飄,晃晃悠悠地終於著了地。

那一張大紙到了皇上手裏,是一張界畫,使用界尺畫的畫,僅為墨色勾勒,未著它色。畫的是一座拱橋,橋上行人熙熙攘攘,如聞鼎沸之聲,橋下大船正經過,蒿撐橋壁避免著碰撞,頗有點兒驚心動魄的氣氛。“畫的是虹橋。”皇上說。

方丈探著頭看了眼那畫,說:“一定是那個張擇端又跑到屋脊臨摹去啦。”

“什麼人?”皇上問。

“來自山東的一個小夥子。”

“他叫什麼?”

“張擇端。”

“擇端……”皇上叨咕。

“就是適才皇上所見畫著一個村落的那幅畫的畫者,小夥子叫張擇端,字正道。”

這蔡京豁然醒悟,上前說道:“天賜才子與皇上啊!”

先前的端王、現今的皇上仰首望向屋脊,屋脊在斜陽中反射著耀眼的光芒,皇上眯起了眼睛,他未見有人的蹤影。“召其人。”皇上說。現在,皇上感覺到了一種玄機:天賜其人!

“快去屋脊尋人!”方丈對身後的和尚說。

那一個青年在高高的屋脊之上酣然大睡,麵對著西去的斜陽,他的嘴微張著,一隻胳膊墊著頭,一隻手攥著長長的界尺擱置在胸前。那西去的斜陽放射著強勁的光,如果不是在這高高的屋脊之上,他是應該被曬得出汗的。但是,這屋脊之上有帶著秋意的風,那青年感受的不是熱,而是溫暖,很舒服地溫暖著。於是就愜意地進入了夢鄉。但是,不是美夢。那位縣令親自帶了差役闖到了常家指陳茶商常二虎私倒貢茶太平嘉瑞,常二虎被拿下,可是他的女兒安娘也要被帶走,那個矮矮胖胖長得黑黑的縣令陰陰地說:“安娘嘛,沒為官妓!本縣令慈悲,就不株連旁人了。”縣令望向安娘的目光是淫褻的,讓你覺得做了官妓的安娘必將接待的一個嫖客就是這個黑炭!“張郎,救我!”安娘呼喊。張郎就真的在了近前,拿著界尺的張郎就在了近前。張郎以界尺指著縣令斥責:“你這個狗官案由尚未查實,何故拘係安娘!”縣令翻愣著眼睛瞅了瞅張郎,沒搭理他,一揮手,喊:“把人帶走!”安娘聲聲呼喊:“張郎救我!張郎救我!張郎救我!……”張郎紅了眼,上前搶安娘,差役阻止,有位厲聲喝止:“張擇端,你也要貪個什麼官司嗎?”縣令揮手,讓差役帶人快撤。可是張郎怎麼能夠讓人把安娘帶走啊,舞動界尺與差役相博……就在這時,找到他的那個和尚搖動他懷中的界尺想要叫醒他,他本能地輪起了界尺和尚一閃身,呀地一聲滑倒就順著斜坡往下哧溜,哧溜到了屋簷處和尚總算蹬住了屋簷沒有哧溜下去。青年人也已經清醒過來他聽到了那呀的一聲,迷離的目光也總算找到了在屋簷處驚恐著的和尚和尚居然朝他笑了一笑,說:“快點下去,皇上要見你!”

皇上要見我?青年人糊塗。

“皇上看到了你的畫。”

青年人這才發現用界尺壓在畫具箱上的那張畫不見了,顯然是睡夢中自己將界尺拿了去畫被風拿了去。那麼,皇上是看到獻給方丈的那畫還是被風拿了去的畫?

“你快去吧,你那畫具箱我給你拿。”和尚在向上爬。

青年人往下去,要拉和尚一把。

“你快去吧,皇上就在這藏寶樓的前麵。”

青年人望向這樓的前方,可是現在他什麼也望不見,屋脊遮擋著視線。他向上走去,越過那屋脊的最高處,他看到了林立的禁軍,他看到了兩頂特大號的肩輿,他看到了方丈,看到了方丈身邊的人,那其中應該有一個人是皇上。現在沒有了遮擋,風急勁地吹拂著他,衣裳緊緊地貼在了身軀,使得他更加顯得修偉。一杆鐵界尺提在手中,望去如同一個劍客的形象。

有侍衛率先發現青年人拔刀指向屋脊喝道:“什麼人?”

所有的人就都望向屋脊。

方丈慌忙向侍衛喊:“本寺書生,皇上要見的!”而後方丈向皇上說:“此人便是作畫之人。”

皇上望著屋脊之上之青年人,心中歎:“有凜然之氣!”

方丈向青年人招手,那意思是你快點過來!方丈指了指皇上,那意思是皇上要見你呢!

青年人向下走到了屋簷的上方,青年人的身體忽然忽然一弓,就從那屋簷之上躍了下來從兩層樓高的屋簷之上躍了下來在每一個人的麵容之上都驚出了一雙圓圓的眼睛一張圓圓的口,他的淺灰的衣裳在向上揚去,他的發束在向上揚去,一個矯健的軀體被突出,哦,如一隻大鷹!一隻鎖定了目標急趨之的大鷹!落地了,人更加矮了下去但是隨即——立了起來,那飄揚著的衣裳飄揚著的發束落了下去,青年人再一次地望向方丈。稍微一遲疑,他走向了方丈,直視著方丈走了來。

哦,你現在就識得方丈!青年人青春的麵容蒙上了一層有些滄桑感的紅,粗糙的紅,紅高粱的紅,而在那紅之上,又蒙上了一層風塵。這一切倒更給了你一種剛毅、倜儻的印象。人家通常是風流倜儻,他是剛毅倜儻。

方丈迎了幾步,牽了青年人的手帶向皇上。

從方丈的目光從方丈的方向青年人已經知道誰是了皇上,就在方丈鬆了手要讓他參拜皇上的時候青年已經跪了下去,說道:“山東東武張擇端叩見皇上!”

蔡京眼睛賊,彎腰從青年人的手中拿過了那把鐵界尺:“呦,呦,好沉,好沉!”將界尺讓皇上看:“還鐵的呢!希奇!希奇!”

是希奇,人家的界尺都是木製的,他鐵的!皇上微微一笑,對蔡京說:“人你就帶著吧。可為畫院待詔。”說完,皇上就進了肩輿。

“起轎!”太監喊。

蔡京拉起青年人,將界尺塞給青年人,拉著要上自己的轎,提著畫具箱的和尚跑了來,將畫具箱又塞給了蔡京。

蔡京的肩輿在前,皇上的肩輿在後。

方丈微笑著目送,心說:都沒來得及告訴青年人那個老頭可是當朝宰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