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押司看到了那幅畫,李唐畫的那幅英姿颯爽的端兒圖象,昏花的老眼流出了淚水來。一年了,終於有了兒子的音信!而且,居然就成了皇宮畫院的待詔!兒子,老爹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個有出息的人!
劉知縣看到了那幅畫像,聽到張押司說明了原由,半晌,道出了一句:“不得此佳婿,憾事!”隨後他親自提筆在那畫像的旁邊寫上:張擇端,山東東武人,為縣衙押司張放之子。自幼勤奮好學,品行端正,成當地少年楷模。而後,知縣端詳著張家公子的畫像,發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半晌才緩過神來,拿起那幅畫像給張押司,說:“加蓋印章交給朝廷的人吧。今後東武人當說,生子當如張正道啊!”押司拿了畫像正要走,知縣叫住了他:“且慢,讓鳳娘也知道這個喜訊吧,我跟孩子說起了這門婚事,孩子想你加公子想得很厲害呢。”知縣說得黯然。他當然猜測張家公子的出走和這門婚事有關。隻是他想不明白張家公子怎麼就沒看上自己的閨女。其實鳳娘很可愛的啊。
押司沒有跟去。縣衙的後院就住著知縣的家眷。鳳娘聽到端兒的消息先是喜悅,而後,應該是憂傷。端兒啊,你怎麼鬧出如此令父親為難的事啊?父親也知道,你也為難。知縣啊,你怎麼就不能想得明白分明是我家端兒不願意這門婚事啊!
信使快馬回京都。
這夜知縣難以成眠。
後來鳳娘悄然地進了來,坐在父親的對麵,隻是拿一雙淚眼看著父親。
父親歎氣。
後來管家尤三走進了書房,看到這情形笑了笑。
他還笑了笑,鳳娘惱火,知縣惱火,是不是就仗著是知縣的小舅子的身份就放肆?
“姐夫,其實事情遠沒有那麼糟。”小舅子說。
知縣盯視著小舅子。
“真的,事情沒那麼糟。”小舅子望著鳳娘笑。
“好像你能夠起死回生似的!”鳳娘嘟囔。她不太相信。
知縣臉上現出了鄙夷。他也不太相信。
管家向鳳娘擺著手說:“去吧去吧,大人計議事兒你就一邊兒等著去吧,到時候聽話就行了。”
鳳娘撅著嘴,站了起來,嘟囔了一句:“你要是那麼聰明,就不用來我家做管家了!”而後,挺憂傷地長歎了口氣。
就剩了小舅子和姐夫了。
姐夫苦笑。
“張押司不是沒有反對這門婚事嗎?”小舅子問。
姐夫點頭,說:“是的。”
“張公子有沒有直接就說反對這門婚事啊?”
“沒有。”
“那麼,鳳娘就是張公子沒有過門的媳婦了。可以讓鳳娘直接就去京城找他。張公子是讀書人,必不得不接納鳳娘。這一切,都要說成是鳳娘自己一個人的主意。可能產生出兩種說法,一種是將鳳娘說成是剛烈的女子,有主見的女子,另一種,可能就是……”
“甭管什麼說法,隻要那個張正道能夠成為了我的女婿就成!”知縣拍案說道。他心裏核計,我一個小小的知縣,就算帶來點兒什麼不好的名聲,和攤上一個好女婿相比,那又算得了什麼!
“那就這麼辦!省得夜長夢多。”
“你要暗中跟隨。讓鳳娘帶著丫鬟翠翠。一路上,多叮囑鳳娘,別說漏嘴了。”
“那是自然。”
這夜,張押司當然更是難以成眠。他鑽進了兒子的畫室,看著兒子的書畫,憶著兒子在家時的諸般往事,想象著在了宮廷畫院的兒子會怎樣神采飛揚。喜悅,再不必百般牽掛兒子了。想著兒子的畫像,真的是英姿颯爽啊,真的是想留下那幅畫啊,掛在廳堂。可是,想到依允知縣的婚事,就覺得對不住兒子。而且,在兒子離開之後就應該明確地去回絕婚事。優柔寡斷啊!現在去回絕,擺明了是兒子出息了,看不起人家了!嫌人家知縣的身價還是個低呀!哪裏是那麼回事呢!但是,也管不了這麼多了,必須要解決這事兒了。當然,得遵從於兒子的意願。在我張家,兒子是好兒子,兒子就應該能做了自己的主,特別是這等婚姻大事。孩子,老爹成全你!押司出了屋,牽了馬,出了大門,翻身上馬,奔常家而去。做為縣衙的押司,處理日常文牘的人,他是見過常二虎其人的。隻要是在這東武有些名號的,他都應該有機會接觸到他們的。但是,他的馬慢了下來。那個茶商會瞧不起我的,會認為我窩囊,懼怕著知縣的威勢,居然不敢就自己兒子的終身大事在知縣麵前明確地說個不,反而要讓人家去做不甚妥當的事。他和他的馬佇立在茶商府邸的門前。他實在沒有勇氣叩響那扇大門,也很威勢著的大門。怎麼,你瞧不起人家嗎?唉,劉知縣啊,你就罷手吧,讓我張放體麵些地跟人家做親家!往回去的押司,垂頭喪氣。
而後,出現在縣衙門的知縣和押司都避免著談論在京城光耀著的端兒,好像沒有那麼一會事似的。押司還納悶呢,這知縣怎麼就如同沒有那麼一會事兒呢?若無其事。哦,那我也若無其事吧。
常二虎是在酒樓應酬的時候,聽到樓下吆喝:“小報啊,小報啊,咱們東武出人才啦!大人才啊!了不得的人才啊!皇上一下子就封了個畫院待詔啊!”畫院待詔?東武的人?能是誰?常二虎拍案叫道:“來人啊!”跑堂的就進了來。常二虎吩咐:“去將那小報買來一份。”常二虎沒當時給錢的意思,跑堂的就明白是要一塊算。小報的錢呢,酒樓先墊上。片刻,小報拿來了,到了常二虎的手中。看去,大吃一驚,醒目的題目是:畫從天降,山東東武張擇端被封皇宮畫院待詔!那跑堂的正要走,茶商喚住了他:“再買五份來!”除了茶商,這席上還有五位,顯然,茶商是要每人一份。“今天的這席,我請啦!”茶商說。
有的就問了:“這張擇端和你老常有什麼瓜葛嗎?看把你高興的!”
“瓜葛嘛,是有的。總是咱東武人嘛。”
有的就搖頭,說:“不會那麼簡單吧?”
茶商詭異地笑,一邊看著小報,一邊說:“當然不會那麼簡單,當然不會那麼簡單的。”
旁的人就湊到茶商的身後跟著看那小報。這當口,另五份小報也送上來了。就每人手中一份,各自去看。
小報用的是說書的口吻,將皇上如何巡幸大相國寺,如何在即將離開的時候天空飄下畫卷,皇上如何驚呼:“天賜其人!”張擇端如何現身,皇上如何當時便賜封皇宮畫院待詔,講述得活靈活現。你看著的時候,你的耳畔仿佛就有一個說書人的聲音。講罷,還賦了一首讚詩。讚罷,還特別強調,此事已見皇宮《朝報》。《朝報》是門下省編輯的報紙,定期發往各級官員,當然,是權威的了。小報所載,皆為傳聞。雖難免有訛誤,但是總要有些影子的。雖然也登載有裏巷雜聞,但是,更關注的是朝廷中事。某人升遷,某人遭貶黜,皇帝行蹤,自然是小報的熱點。一說起小報來,人們總要津津樂道這樣一件事來:畢漸為狀元,趙諗第二。京城的書販急於印刷小報,出現了疏忽,漸字少了三點水,結果滿街賣的小報是:狀元畢斬第二人趙諗!你說那趙諗本人還有他們的親人看著那小報得多敗興!而且那個趙諗還真不爭氣,後來還真的犯了事,讓朝廷給斬了!
“常兄和這個張擇端一定有著特殊關聯,不然不會如此上心的。”
“忘年交。忘年交。”茶商說。茶商多想說:“這是俺的女婿啊!”他已經沒了心思應酬,隻想著如何盡快回去,將這個消息帶給寶貝閨女安娘,帶給夫人,而後要思量如何處置。
回到府邸,看到說書人袁正來了,而且看到夫人的手中捏著份那小報。見茶商回了來,袁正連忙起身,抱拳說:“道喜!道喜!”
那次來說石敬塘,讓張家公子畫常家的全家福,送走了張家公子,茶商留袁正說了會兒閑話,將要和張家結為姻親的想法告訴了袁正,還征求說書人對張家公子的印象呢。當時袁正就連連說:“氣宇軒昂,氣宇軒昂!日後必非同凡響之人!”茶商是喜歡聽書的,有時候煩悶了,就會讓下人出去探聽袁正在哪家酒樓或哪家茶樓說書呢,而後就去。或者,就將人請了來。其實,更喜歡去酒樓或者茶樓聽,有氣氛。占了一張桌子,要兩道小菜,要壺酒,就有了一段兒幸福時光。一來二去,就和袁正熟了,成為了朋友。
“張公子這段傳奇,我得在東武說上他一陣子。真的是一段好故事啊!”
茶商看著安娘,歎了口氣。
說書人知道茶商何以歎氣。看茶商的神情,他猜想,茶商已經知道張公子的消息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呢?這事兒馬上就是東武人的熱門話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了掃夫人和小姐安娘。
夫人就起身帶了安娘離開,走時將小報給了茶商。
“知縣也惦記著張公子呢。其實我早就聽到些消息。但是我看啊,那張公子可不像是沒主意的人,恐怕也不是誰想咋的就能咋的的人。其實張公子隻身闖京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可是,張公子京都獲奇遇,成為了皇宮畫院待詔,我看啊,知縣有點兒狗急跳牆了!”
茶商被狗急跳牆這一個詞逗得樂了。
“我來,可不光是送這小報,還另有消息告訴常兄。可是我前些日子遇見知縣的管家尤三,同行的是一輛馬車,不知道裏邊坐著什麼人。問他到哪去?他說,出趟門,去汴梁。當時我也並沒有多想。現在,我懷疑車中是知縣的千金!那麼,到汴梁幹什麼去?現在,叫我不能不想到張公子!”
茶商的頭嗡地一聲。“可是張公子看好的是我家安娘!”他幹澀地說。
“可是如果那個張押司和知縣默契著呢?”
“那也得看張公子的意思。特別是現在!”
“可是你總不能傻等吧?”
“是的,我是不能傻等了。今晚,我去張押司家,我要弄明白這老家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說書人搖頭。
“那袁先生什麼見教?”
“既然張公子和安娘兩情相悅,何不把事情做得簡單些,直接送安娘到京城,讓她和張公子相會!”
茶商搖頭:“這事如果傳了出去……”
說書人一笑:“這事擱在普通人身上,是醜事;擱在皇宮畫院待詔的身上嘛,恐怕就是了一段佳話!”說書人在茶商麵前溜達著,瘦削而頎長的身材,像個大蝦米似的,佝僂著,為了增強肯定的語氣,說吧,還很鄭重地向著坐在座位的茶商點頭,說完話向你點頭,唇角向後使勁地勒著。先前看他頗有些仙風道骨的風韻,而現在你看他,俗得很呢!其實,體現出的是對朋友的熱心。
“可是,我還是要去一趟張府。”
白日押司多半是在衙門的,茶商當然不能夠去衙門那裏。撞見知縣都是個尷尬。夜晚茶商出現在押司麵前的時候,押司笑笑。說:“老常,我家正道說,你會派媒人來的,可是媒人沒來,你跑來做什麼?”在這東武,有規模的茶莊可是隻有老常開的這一家,所以,體麵著的人喝著老常倒騰來的茶,熟悉著老常其人。特別是,知縣也還曾經托付押司到茶莊讓老常給弄點兒上品。上品倒是上品了,可是老常可沒給那龍團茶。也許是擔心知縣臉一翻,治你個私倒貢茶的罪!還要株連旁人!押司將茶商帶到了兒子的畫室。
看著滿室的書畫作品,茶商暗自驚歎:如此之人,要不名於世,老天也真是瞎了眼睛!安娘真是吉星高照,撞見了這人;我常某也算是有眼力的人了,一見其人,還真就看上了。“如果小女得於貴公子婚配,常某會覺得很榮幸。”茶商說。
“可是,張某為難的是偏偏殺出來個劉知縣!偏偏就搶先了幾日!盡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尊重兒子的選擇。我如此說,你當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如果知縣送女兒到汴梁於貴公子完婚呢?”
押司一愣。
茶商就相信如果確如袁正所言,押司是不知道的。茶商就告訴押司,有人撞見知縣的管家帶著知縣的女兒去汴梁的事。
“這個老東西!他是要暗渡陳倉啊!”押司生氣。
“他暗渡陳倉,你就不能來他個明修棧道?”
“怎麼講?”
“你致信與公子,言明同意和我家女兒婚事,我即派人帶書信和我家安娘趕往汴梁,與貴公子完婚!”
押司咬咬牙,說:“也隻好如此了!”
說書人被找到了茶商的府邸,茶商直截了當地說:“袁兄可否願意到京城走一趟?順便兒也可探望一下師傅。”
袁正一笑,說:“怎麼個走法?”其實他知道是個怎麼走法。
“帶著安娘和珠珠。你可以長輩的身份,代表常家在京城主辦安娘和張公子的婚事。一切的開支,我給你們帶得足足的!當然,包括了購房、購家什的款項。還有兩個保鏢的,護送著你們。一路行程,以及京城事,悉聽袁先生安排。”
說書人點著頭,嘴角往後勒著,盯著茶商,心中嘀咕:押司那兒你應該去了吧?
茶商知道說書人的心思,一笑,自懷中拿出了押司的信,給了袁正。
說書人看罷信函,大嘴裂開了,晃動著信函說:“這可是尚方寶劍啊!”
袁正一行出了東武城,後麵一匹快馬追來,是茶商。袁正哈哈大笑,說:“我就覺得你也可以去的,你有什麼見不得人,有押司的信函在!”
“是呀,是呀。”茶商說。
散朝的時候,蔡京看到了轉身離去的禦史中丞秦檜的身影,喚道:“秦大人,留步。”
秦檜哦了聲,來到宰相麵前,撩起眼皮,等待著。
正欲離去的皇上看宰相叫住了禦史中丞,停住了腳步,湊了過來。
“哦,我想起了東武的那個張擇端,還禁閉著呢。我想起秦大人不是在東武待過嗎?如果認得這個人,就可以早一點解除那個大才子的禁閉啦。”蔡京說。
“宰相心細。”皇上說。
“如果確是其人,我應該是見得的。”秦檜說。
“父親是個押司。”蔡京說。
“是的。”秦檜說。
“如果禦史中丞認得此人,那就叫他隨時待詔吧。”說完,皇上就離開了。
“如果秦大人認得此人,可以我的名義告訴梁思閔,對此人解禁。”如此說,顯然蔡京沒有和禦史中丞同去的意思。
“好的。”
秦檜知道蔡大人會目送自己瞬間,而後去追皇上,皇上會先回到書房,宰相會和皇上嘮一陣子閑嗑,嘁嘁喳喳,但看似閑嗑,看似漫不經心,常常就讓皇上做出了一個決斷,就詔令了。因此啊,你可以說,在這朝廷,每日有大朝小朝,小朝就是早朝之後宰相和皇上的閑話。
梁思閔陪著禦史中丞來到了張待詔麵前,秦檜冷眼看去,往昔那個少年的影子依稀。那次講學,在密州任學正的時候那次講學,東武知縣將張押司介紹給他,而後張押司又將牽著的少年推到麵前,說這是犬子,沒敢說請秦大人多多調教的話。可是,在沒有大人指點的情況下,那個少年居然跪了下去,給學正磕了個頭,說:“學生先謝過先生。”把個知縣樂得直誇,把個押司喜得像喝醉了酒。“你可還認得我?”禦史中丞問。
張擇端郎聲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就要跪下去,秦檜攔住了,說:“別,在這皇宮,要跪,跪皇上,可不能跪我的!”
夜幕降臨,車中的安娘喊:“餓呀!”後來,安娘率領著珠珠一同喊:“餓呀!”
“喊也白喊,總得到能住的地方呀!”茶商說。
“再喊,當心把狼招來!狼也餓著呢!”茶商說。
說書人望了眼茶商,笑著說:“你這閨女呀,真是攤上位好父親!”
“哦。你得說人家運氣好啊。”茶商說。
這一行,可是挺彪悍的呢,馬車被車夫趕得飛一樣,說書人、茶商、兩位保鏢快馬跟隨。
夜風,吹動著說書人的長衫,那大蝦米似的瘦削、頎長身軀,佝僂在馬背,叫茶商看著覺得特有意思。走南闖北,現在,這個是最親近的朋友。
這一行,帶著一陣夜風行進。
終於,看到了夜風中高高挑起的幌,車夫說:“快到地方了。”說給車中的人聽。
但是,車剛一進了院內袁正低低地向趕車人說:“快點離開!”
趕車的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把車趕了出去,馬車在院裏兜了個圈,又出了去,又踏上了征程。安娘掀開簾子,往外看,往後看,看到客棧被甩在了後麵,茫然。
袁正對茶商說:“劉知縣的那輛馬車在院裏停著呢!”
茶商一驚,暗歎:這老袁真夠機警的!總得這精神頭!這要是兩夥人撞在了一起,多尷尬!
“這尤三做夢也想不到,還有我們這一夥人在路上呢!”袁正冷笑地說。
“所以,人家可是走得很從容呢。”茶商輕蔑。
二人就出了畫院。雖然是解了禁,可是新待詔隻是將自己悶在屋子中。搞得梁思閔都看著悶,就去拉他出來散心。北望,是皇宮的正門,探出的甕城——哦,如同一個大大的甕,將城門裹在其中,當然,要有敞開的口,那是皇上出來進去的門戶,現在,堅閉著。如果沒有甕城護衛著,那城門應該通紅通紅著,門上的銅釘應該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甕城中,城門森嚴著。不必用那侍衛襯托,城門兀自就森嚴著。
“那就是宣德門。那門樓呢,就是宣德樓。能夠走進那座城門的人,身價必非同尋常。”梁思閔說。
梁思閔的話語告訴你,你僅是個畫院的待詔,你不是朝廷的官員,你可別以為就咋的了。
“不過,這書畫兩院的人很容易走進那道大門。比許多官員更容易走進那道大門。”梁思閔補充。話語中透露著羨慕。“所以啊,官員們無不在書寫上在繪畫上使著勁道。”
“正可謂楚王好細腰。”新待詔冒出了一句。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皇宮侍衛小頭目接道。
二人都裂嘴笑了,新待詔好生開心。
那禦道,好寬闊,要不是一直向南鋪展去,你應該將其叫做廣場。兩旁,是河渠,裏邊的荷花高舉著累累的果實。河渠的兩岸,栽著桃、李、梨、杏,禦駕出行,其情形當如錦如繡。河渠之外,和禦道一同遠著的走廊,那應該是僅供官員走的通道。在那走廊外側,有漆成朱色的木柵。
畫院大門的一側,開著一個書畫店,人氣還挺興盛的呢。有的,從所乘肩輿看,還應該是很有身份的人呢。
“這書畫店是朝廷所開,賣的書畫,都是書畫兩院的人的。書畫兩院的人,如果其作不能被皇宮收藏,就可拿到這裏出售。收入嘛,朝廷留一半,其人得一半。但是,賣價由這書畫店決定。常常是賣的價錢遠遠超出了你的期望。隻要進了書畫院,除了朝廷要給你俸祿,這一份收入可是很可觀的呢。”
這朝廷啊,還挺會做買賣的呢。新待詔本想去書畫店瞧瞧的,瞧一瞧同行的書法、繪畫,聽梁思閔如此說,不好意思去了。兩人就向南溜達。
禦街兩側,都是鋪展開去的店鋪、客棧、酒樓,小吃尤多。飄出來的香氣,直叫你咽唾液。而且,門口還有跑堂的吆喝你呢:“鍋貼嘍!鍋貼嘍!”“杜三混沌!杜三混沌!”“千層餅,千層餅!”……有的,還在店鋪前也擺上了攤,可進屋裏頭吃,可在外邊吃。大大的遮陽傘蔭涼了一方,下邊是桌、凳。
“在這你有多少錢都是有地方花的。”梁侍衛說。他的目光是瞧著南方的一處很輝煌的建築的,那裏有美女,有可以陪你喝酒陪你說話陪你睡覺的美女。那可不是誰都可以去的地方。他梁思閔就不敢去。
新待詔笑笑。現在,他挺迷惘著。突然之間,就是了皇宮畫院的待詔,那麼,你張擇端今後的人生路難道還能有別的走法?你的輝煌,恐怕隻能由你手中的畫筆描繪。閑花野草,可不是你這個張擇端要畫的,你要畫出的是你偉岸的風骨!可是,你的風骨在哪裏呢?你的心思啊,正如這秋季的風,盤旋著,迷惘著。
“這座橋呢,叫天漢橋。又被叫做州橋。州橋明月可是這汴梁有名的景色。特別是這秋季,在夜晚,多有人來此賞月。豈止是月,星河沉映河水之中,河水平穩流動,整個夜空在河水中搖曳,搖曳你的心旌呢!”皇宮侍衛拍著橋欄杆。他的目光呢,又漂移到了河南岸的那座輝煌的建築,那自飛簷垂下的成一串的燈籠上書寫的是:月來酒樓。而北岸,也是一座酒樓,但是不及南邊的規模了,叫天漢酒樓。要是沒了南邊的,這北邊的也應該是很豪華的了。東西啊,怕襯。
橋下的汴水暗了,暗得看起來都有些粘滯了,無聲響地向著東南方向流去。這是一座石橋,橋柱,青石壘之,橋柱之上,長長的條石鋪展其上。要不是有雕飾著雲龍圖案的欄杆,要不是河的兩岸皆石壁,兜盛著奔流的河水,這橋,隻是巨大地樸直著。而且那兩岸的石壁,雕鐫水獸、飛雲之狀。立在這州橋,北可望皇宮宣德樓,南可望汴梁內城朱雀門,一路開闊而去。好氣派的鋪陳!連接著南北的開闊,這州橋總算開放著,可以任你佇足。
橋頭,有一人打著地攤賣畫。有官員的肩輿經過,賣畫人就會將一幅畫擎舉在前。可是那肩輿中人並未掀簾。肩輿過去了,賣畫人平和地放下畫,鋪在地上,拿小石塊壓著。畫的底下,是一張白布,在風塵中已經很髒。
新待詔向賣畫人投去哀憐的一瞥。那是一位中年人,麵容的光澤已經被歲月侵蝕。畫室中的枯寂,漫長的枯寂,全為了皇宮前的這一博。但是,希望在嗎?新待詔的目光,在了畫上。哦,居然畫的就是《州橋明月》。那月,那星河,在流水中漾動,仿佛那清冷的水啊,正自你的心中流過,仿佛那月啊,星河啊,正碰撞著你的心。新待詔喜歡這一幅。無疑,這一位敢在這州橋賣畫,還是有著真本事的。
“你可別瞧他現在在這賣畫,沒準兒哪天就跟你是一堆兒的人了!李唐,李胖子,當初可就是在這賣過畫的!”梁思閔說。
新待詔樂了,以界尺指畫問賣畫人:“這幅《州橋明月》要多少錢?”
賣畫人看著那界尺,說:“閣下必是畫院中人了,可否告知大名?”
“在下山東東武張擇端張正道是也。”
賣畫人裂嘴笑了,說:“今兒個得遇貴人了,榮幸之至。現在,在這東京汴梁城,寫字的,畫畫的,哪個不羨慕閣下的鴻運啊!這畫啊,你拿去,你能看得起,在下已經榮耀無比啦!”
“哪好,哪好。”新待詔摁了摁內懷中的錢口袋,隻是有些散碎的銀兩,不好意思拿出來。
“張兄,拿著吧,你拿了人家的畫也是幫著人家呢。”梁侍衛說。
“這怎麼講?”
“你拿了人家的畫,人們就會說,他的畫得到了皇家畫院新待詔的欣賞!”
新待詔瞧著那畫,賣畫人將畫卷好,殷切地望過來。
新待詔紅著臉接過畫,說:“如果先生還在這賣畫,改日我可送先生一幅我的畫作,算是交換。”
“不敢,不敢。”這回是賣畫人紅了臉。
正在這時,自南方官道過來一撥子乘騎,當先一人身著紅袍,顯然是那撥子人當中的核心人物,其餘的人可都是刀劍在身,顯然是侍衛。經過州橋,賣畫人早把攤子撤到了一邊,紅袍人看到了梁思閔,還向他笑了笑,點了點頭,就過去了。沒給你回應的工夫,人家就過去了。那紅袍人腰上也是挎著把刀呢,比一般人的刀要大許多。倒是與那高大的身軀相襯著。就在紅袍人剛剛過去的一刹那,他胯下的那匹白馬猛然回頭嘶鳴了一聲,新待詔心頭一顫:原來那分明是自己賣掉的那匹白馬!隻是回頭嘶鳴了聲,那馬馱著那位顯貴的人物向皇宮馳去。
“知道那人是誰嗎?檢校太尉童大人!知道咱們的太祖皇帝當初是什麼官職起家的嗎?檢校太尉!”
“童貫?”
“本朝,童大人可是隻有一位的!”
大宋人都知道,做為西北監軍的童貫,征吐蕃,征西夏,赫赫戰功。就在大宋的皇朝子民為北方有一個令他們屈辱著的大遼國時,身為閹人的童貫,提點西北軍事,收複大片國土。至於有人說,那都是蠻荒之地,那是對開邊英雄的詆毀!那一瞬,印象深刻:兩眼炯炯,麵容紅中透黑,兩腮是兩塊結實著的疙瘩肉,飄著黑須。他是閹人,可是,飄著黑須。這也許是上天對他的獎賞,讓他能夠像男人一樣偉岸著。在這軟綿綿地繁華著的東京汴梁城,終於,嗅到了金戈鐵馬的味道,令你精神一振。
“你知道嗎?朝中有這麼一種說法:蔡京蔡大人,是公相,童貫童大人嘛,是媼相。”
新待詔皺起了眉頭,說:“這說法挺惡毒。”他忽然覺得這梁思閔有點兒像女人,喜歡嘮叨喜歡胡扯!
宰相蔡京親自來畫院講畫。幾百人席地而坐,滿堂之中清晰著宰相的聲音。宰相親自來講畫,這可是少有的事。雖然,皇上也來講過畫,不過那更是少有的事。誰都知道,這蔡相得以被皇上親近,憑的可主要就是手上的功夫。書法,不是就有蘇、黃、米、蔡的說法嘛。蘇、黃、米都已經作古,那,現在人家可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把交椅了。不光是書法,繪畫同樣厲害。人家就作小畫,但那小畫就是巧,一拿到皇上麵前皇上就點頭。你會想,是不是因為書法方麵的成就,因為書法聞名,再看人家的畫,欣賞的尺度不由自主地就降低了?或者,因為他是大宋的宰相,欣賞其畫的尺度就降低了?你可知道,在皇上那兒,更喜歡的是他的畫?在畫院,繪畫分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獸畜、花鳥、蔬菜類別,講畫的時候,通常是看所講畫作歸屬哪一個類別,而後由畫院中最擅此類的資深畫家講析。這次,蔡相講的是人物畫,蔡相從沒有過擅長畫人物的說法,但是,他要跟你講析人物畫。這本身很非同尋常。講析的是皇上的畫。畫中一人居中危坐石墩上,黃冠緇服,道士打扮,微微低著頭,撥弄著琴弦,你會感覺撥弄得很輕,很輕,撥弄的是心琴,渾然,他已經在了自己的境界之中。聽者三人。右一人紗帽紅袍,俯首,一手支石墩,一手持扇按膝,沉醉曲調之中。左一人紗帽綠袍,拱手端坐,抬頭仰望,似視非視,神思隨琴音悠悠遐想。旁邊,站立著一個蓬頭童子,雙手交叉抱胸,遠遠地注視著撫琴人,用心細聽,一單純書童耳。三位聽眾,三種神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畫中書童,就站立在蔡相的身旁,持畫於胸前。即使講析不說畫中人是誰,也都看得明白:撫琴人是皇上,大宋當朝皇帝,另外兩位聽者:蔡相、童貫。大宋帝國的鐵三角!右上角,皇上的瘦金體字:聽琴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