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畫,看似漫不經意,實則境界天成,非我輩可以向背!人物之外,皇上背後,畫鬆樹一株,女蘿攀附,枝葉扶疏,亭亭如蓋。鬆下有竹數竿,蒼翠欲滴,搖曳多姿。琴案旁,一幾,置薰爐,香煙嫋嫋,如琴音渺渺。皇上對麵,小巧玲瓏山石一塊,上有一小古鼎,中插花枝一束,令人倍感親切。你不光聽到了琴音,還應該感覺到了撲麵的微風,聽到鬆枝竹葉的搖曳,它們與皇上的琴音組就了天籟之音!觀此畫,此時無聲勝有聲!”講析中的蔡相,慢悠悠的,沒有表情,隻是在直接禮讚皇上的時候,才將聲音挑高一些。“皇上作成此畫,興味未盡,命臣題詩相和。老臣一時情不能已,題詩其上,頓覺惶恐,老臣之詩拙劣,玷汙了皇上的畫作呀!老臣萬分惶恐,汗如雨下。豈料皇上大笑,說:‘卿也是以書畫聞名的,這回倒做了朕的襯托呢!就如此!就如此!’”
堂內響起了輕鬆的笑聲。
散場的時候,梁思閔趕緊叫住了張擇端:“張待詔,你家鄉有人來了,在門口已經等了一陣子了。侍衛告訴我,我尋思,蔡相正講著的時候你怎麼好退場。蔡相來講畫,本來就很稀罕了。”
“哦。”誰來了?父親?是聽到兒子的消息來探望兒子?高興了,來探望兒子,傳達父親的喜悅。張擇端匆匆奔向畫院的大門。
梁思閔快步攆上,說:“侍衛說是夫人來了。如果有什麼困難,可跟我說。這畫院裏頭,是不允許帶家眷的。”
夫人?張擇端站住,蒙了。
看張擇端站住了,一臉的迷惘,梁思閔也納悶。
“我沒有什麼夫人啊!”張擇端嘀咕。
梁思閔皺起了眉頭,嘀咕:“是我聽差了?”
“一定是你聽差了!”張擇端果斷地認定。
“管他是誰來了,反正我可聽得清你張家的人來了,還是趕緊去看。”
“哦。”張擇端趕往畫院大門。
梁思閔跟著。當然是準備時刻為張待詔解決難題的。
到得門口,張擇端大吃一驚,那裏站著鳳娘!身旁站了個丫鬟。他呆住了。這人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還夫人。什麼夫人啊!
鳳娘一見了張家公子,嘴一裂,就放起了悲聲這可不是事先準備的曲目。那日在客棧正吃著飯呢,去茅房的舅舅慌亂地回了來,說:“不好,常家的人也在往京城趕呢,剛才我看見常二虎帶著一輛馬車過去,那馬車裏說不定就是常家小姐!”就沒在那客棧安歇,就立即上路。後來,經過一家客棧的時候,舅舅看見了院中停著常家的馬車,樂得不得了,說:“幸虧我去茅房,要不,就叫常家搶了先!”就這麼著,劉家的馬車先到了京城。但是,鳳娘知道張家公子喜歡的是常家的小姐,特別是知道常家的小姐馬上就也要到了這京城。
張擇端傻傻。
“別哭,有什麼事兒跟張待詔說。”梁思閔上前關切。
“人家喜歡他,他……他……不……不喜歡人家!”鳳娘冒出了這麼一句,繼續著悲聲。
梁思閔前探著他的那張臉,看看鳳娘,看看待詔,糊塗。
待詔歎了口氣,拉梁思閔到一邊,說:“我就是逃脫這門婚事才來到京城的。這婚事,是一相情願啊!”
梁思閔看看鳳娘,看看待詔,有點明白,可是他說:“得趕緊帶姑娘離開這裏,要不,傳揚開了,會有對待詔不利的說法。”
待詔無奈地歎了口氣,說:“是呀。”他心中明白,人們會說他張待詔成了貴人,便想毀約。如此,還怎麼在這皇家畫院混?將會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人!你是有一張嘴,可是你越辯解人們便會越相信毀約的事!越辯解你的嘴臉越是個醜陋!
“那麼,姑娘,隨我來。”梁思閔向鳳娘說。
鳳娘看了看梁思閔,將淚眼移向了待詔。
“走吧,別在這丟人啦。”待詔無奈。
鳳娘點了點頭,還嗯了聲,就跟在了梁思閔的後麵。
待詔快步跟到梁思閔身旁,低聲問:“往哪領?”
“當然是找家客棧啊。要不,安頓到我家?”
待詔搖頭,說:“還是客棧吧。”待詔的手按向了裏懷的口袋,裏邊可隻有些散碎的銀兩。他心說:“你可別往那豪華的客棧領啊!”
像知道待詔的心思似的,梁思閔低低地說:“走遠點,這兒的客棧貴。”
待詔一笑。這個時候他看這個熱心腸的人特親近。
附近一茶樓的尤三看著鳳娘被帶走,知道是去被安置,一笑,向一位隨從說:“跟著,看安置在哪家客棧。”
過了州橋,梁思閔說“往東去,那邊兒的客棧多。”
是的,順著汴河的南岸東去,就是大相國寺的後麵,那兒可不是客棧多咋的,但是,那也是熱鬧的地方,價錢嘛,當然也要貴一些。待詔可是在大想國寺待了一陣子的,當然知道那塊兒的情況。“還是就往南吧。”他說。
梁思閔望望待詔,有點明白待詔的意思,低聲說:“如果有難處,我可幫忙。”
待詔長長歎了口氣,說:“我得畫畫了。”
梁思閔笑,明白待詔所說畫畫的含義。待詔要畫畫,要拿到書畫店去賣。
一個客棧出現在麵前,規模還挺大呢,低聲,牲口就擱在前院,到處都是馬糞蛋,看見有人向裏張望,還出來了人,吆喝:“住店嗎?裏邊請,裏邊請。”待詔仰首看了看幌子上邊的字笑了,那字是:鳳來客棧。
梁思閔望向待詔,待詔搖頭:姑娘怎麼能住這麼混亂的地方?
就繼續找。好的,待詔不敢進;不好的,待詔又怕委屈了姑娘。待詔回頭看鳳娘,腦門子上是細密的汗珠,可憐巴巴地也看著她心目中的張哥哥。待詔心中歎了口氣。
已經快到朱雀門了,總算找到一家小的,看著幹幹淨淨的,還起著雅致的名字呢:清韻雅舍。客棧不說客棧,還什麼雅舍。酸。問了價錢,待詔思忖,還承受得起,將裏懷中的那袋散碎銀兩扔給了店家,叮囑照顧好兩位姑娘。
店家納悶,問:“隻兩位小姐在這住?”
待詔點頭。送鳳娘和翠翠到了房間,夥計就端進了水。看著那水待詔臉上又現出了笑意:鳳娘的臉可是花的呢,有先前淚水的痕跡,現在又是滿臉的汗水,是店家注意到了,沒用吩咐,水,給你送來了。待詔吩咐夥計趕緊給弄飯菜,兩個人的,讓送到房間。而後,待詔看著洗臉的鳳娘有些發呆。想問一問是怎麼來的?是背著家人跑來的呢,還是……?後來還是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吃完了你們兩個就歇息吧,晚上或者明天我來看你們。”
出來客棧,梁思閔問:“張兄難道準備長時間留置鳳娘她們?”
待詔回頭看了看客棧,黯然地說:“我不知道如何處置她們。家父和鳳娘的父親是同僚,也算是有著交情的人,擇端豈可無情!而後無情而待,如發生不測,擇端豈不罪人?且安置,再做計議。”
回到畫院,待詔準備作畫。畫什麼呢?作界畫,那是擅長的,可是,費工夫。他歎了口氣。神思恍惚。想到了安娘。安娘沒來,來了鳳娘,這都什麼事啊!安娘,你可好?擇端想念著你的時候,卻跑來了安娘。要是你來,該多好。他就想到了那幅當初畫給安娘的放風箏圖。就再把那一幅畫出吧。那個風箏,是一隻大鳥,畫它的時候他覺得那大鳥正馱著自己在安娘的家上空,淩空找著安娘的身影。
但是,畫還在作著的時候,已經是了傍晚的時候,飯菜已經送了來,他仍然在蠟燭的光亮下作著畫,畫院大門口的侍衛來了,告訴他:“家鄉又來人了。”
說的是又來人了,誰?不可能是知縣,地方官員是不能隨便離開任所來京城。父親?看到的是茶商,和說書人袁正。“哦,常叔,袁先生。”他說,鼻子當時就酸酸的,差一點落淚。
“孩子,你很了不起,安娘真實有福氣的人啊。我帶了安娘來,和你完婚,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這是他老人家寫給你的信函。”
待詔看了父親的信,望向茶商,擠出些笑,但是,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孩子,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嗎?”茶商和藹地問。
待詔再擠出些笑,搖了搖頭,問侍衛:“梁兄當值嗎?”
“今夜不是他當值,但是應該還在,他喜歡在這裏作畫,總是很晚才回。”
“替我請一下梁兄過來。”
梁兄是小跑著來的。以為鳳娘又找來了呢,到跟前看不是,換成了倆老頭,詢問的目光向待詔望去。
待詔介紹,這兩位都是來自東武的前輩,而後,將父親的信函拿給梁思閔看。
看罷信,梁思閔明白了,望著茶商笑著說:“敢情是張待詔未來的嶽父大人來了!姑娘也應該來了?”
“在客棧呢。”茶商說。
“請兩位大人先到張待詔的房間說話吧。”梁思閔讓道。道上,梁思閔附著待詔的耳畔說:“別慌,我這有錢,你得給老人家接風,找個好一點的酒樓。”
到了房間,坐定,茶商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幅還沒有畫完的畫上,這畫他當然記得,這畫就掛在閨女的閨房之中。
看到未來的嶽父大人留意著那畫,待詔臉紅了。
梁思閔呢,知道待詔是急著掙錢呢。
“年輕人,不用為錢的事愁,一切你常叔都可為你安排。”袁正交底。
“不是錢的事,現在棘手的是要將劉知縣的女兒打發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跑來的!”待詔惱火地說。
“什麼?他們趕在了我們的前頭?”茶商也惱火。心中有點明白:一定是自己這一方的行蹤也被人家發現了。彼此彼此啊!
袁正直搖頭。
茶商一回味張家公子的話,明白是隻閨女露了麵,趕緊揭露:“你沒看見知縣的小舅子?是知縣的小舅子送來的!簡直是訛人呢!”
待詔眉頭緊皺,恨恨地道:“真能逼人啊!家父肯定不知道此事!”
“穩當點,也別叫知縣家的閨女過於難堪了。”說書人說。一副主持大局的神情。
張家公子望著說書人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啊,何況那個劉知縣也還算是個好官,總還應該給點麵子。”茶商說。
“可先不管什麼劉知縣李知縣的,張待詔可先為二老一行接風。”梁思閔說。
“接風的事就免了,我做東,已經在月來酒樓訂好了位置,今夜袁先生的師傅尹常賣在那說書,順便兒捧個場。咱們也該去了,晚了,書就說完了。梁侍衛,同去,同去。”茶商讓道。
州橋南岸的月來酒樓,由三座三層高樓組成,南北想對兩座,東首一座。尹常賣在南首的那樓一樓說書。一樓,靠外的是散座,尹常賣就在前邊兒說書。裏側,是間隔的雅間。最前邊的那間,挨著說書人最近,被茶商包了下來。在這聽說書,你能大魚大肉嗎?主要以果品和點心為主。聽書,那得是飯後的事。
“你的嶽父大人真是好氣度,要是我來這地,得歸在那堆兒人中。”梁思閔指了指散座的人。
侍女端來了茶杯,擺好,裏邊已經放上茶商點的茶;後邊跟著的侍女端來了沸水,往杯中斟,翻動的茶就開始釋放它的香氣。總是有一位侍女侍侯在旁邊的,茶商看著她一指準備說書的尹常賣,說:“給尹師傅送茶。”
一杯飄著香氣的茶就到了說書人的麵前,說書人拈起茶杯嗅了嗅,向茶商點了點頭,說:“茶中故舊是蒙山!這蒙頂茶在唐以前可是天下第一茶呢!這茶啊,也是江山代有名茶出啊!”
就這幾句,把個茶商說得是心花怒放,連聲說:“厲害!厲害!尹師傅居然於茶這麼有研究!”但是,他抿了小口茶,讓茶在口中晃了晃,咽下,向著待詔和梁思閔說:“這茶,霧氣太重。”
尹師傅一笑,抿了一小口茶,讓那茶在口中晃了晃,慢慢地咽下,忽然將那茶杯往案幾上一頓,驚堂木一拍,朗聲道:“各位等得有些急了吧?”
“開講吧!等得花兒都謝了!”散座中有人嚷出了這麼一句。
滿堂大笑。
“好口才!老夫有學了一句妙話兒!今天,老夫要使出看家本事,獻上一段楊家女將精忠報國的往事……”這尹常賣,肥頭大耳,也是一張大嘴,嘴唇厚厚的,油光光的。聲音洪亮,震得你耳中嗡嗡的。師傅到底是師傅啊,功夫就是不一樣!
袁正眯縫著眼,嘴唇動著,在心裏頭隨著師傅一同說,體味著自己和師傅的差異。
尹常賣可並不老實地坐在那講,忽然就拍案站起,或者繞過了案幾立在你的麵前,探詢地望著,探詢你對故事中人物、時間的看法。
可是,茶商忽然站了起來,鼻翼翕動著,分明在嗅著什麼味道,後來他望向了上方,當然,看到的是頂棚。他坐下,對看著他的待詔和梁思閔說:“我聞到了龍團茶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上邊。”
聽到龍團茶,梁思閔一驚,壓低聲音說:“這地方藏龍臥虎,據說,皇帝也來。別去看。”
張待詔不太關心什麼人在上邊,倒是驚異茶商的鼻子,靈敏的鼻子。這可真是術業有專攻。吆喝什麼,就要琢磨什麼。
尹常賣以且聽下回分解結束了一段,說:“今日,趕上徒弟袁正從山東東武來到了汴梁探望老夫,那麼,就請他來給各位也說上一段,也叫老夫看看這徒弟長進了沒。徒弟,要給各位說段兒……?”
袁正看了眼張待詔,起身說:“徒弟今兒不說五代史,要說一說咱東武的人物,說一說皇宮畫院待詔張擇端的傳奇經曆!”
“好,好。”尹常賣就和袁正換了位置。
袁正就在那玄開了,除了將小報上的那點文字添枝加葉外,還增加了少年時的張擇端勤學的事。什麼有一天少年畫蜘蛛,怎麼畫也畫得不傳神,想作罷,蜘蛛說話了,說:“我織網,你也在織網,我網蚊蠅,你網功名。我的網你見著了,你的網在哪裏呢?”少年大窘。從此發奮不已。作畫的時候總是將那隻蜘蛛放在跟前,作完了畫,總要問:“我今兒個網織得如何?”蜘蛛說可,才可。後來呢,有那麼一天,蜘蛛說:“你可以去京城了,去給皇上作畫。”青年人就帶著蜘蛛來到了京城。種種波折,蜘蛛說:“時機未到。”就住到了大相國寺。有那麼一天,蜘蛛說了:“小夥子,咱們到屋脊作畫吧。”在屋脊,青年人就畫了虹橋,其實在大相國寺的屋脊是看不清楚虹橋那兒的景象的,可是在那一天,青年人目光如炬,虹橋景象如在眼前。而且,是素彩,隻是墨的勾勒,畫罷,給蜘蛛看,蜘蛛說:“可矣。”蜘蛛就化做了一陣風,帶走了那畫,帶到了正來大相國寺看書畫的皇上麵前。那蜘蛛,文曲星下凡也!
“還可。還可。”尹常賣眯著眼一邊聽一邊點頭說。
“這故事可跟我沒什麼關係。”張擇端壓低聲音向梁思閔說。
茶商當然聽得美滋滋的。後來大概是又嗅到了上邊兒飄下的茶香,茶商壓底了聲音指著上方問尹常賣:“上邊,貴客?”
尹常賣一笑,也壓低了聲音一指上方說:“這東京汴梁第一紅的角兒在那呢,——李師師!”
“哦,聽說過這個人。聽說過。”茶商說。
午夜十分,梁思閔和待詔往回走。梁思閔說他也不回去了,回畫院湊和一會天就亮了。“或者,買點酒菜回去接著喝?”他探詢待詔的意思。月來酒樓,這梁和張都是喝得很不盡興。咋的?淨客套了。而且就是客套,都沒有這兩個晚生的份。
張擇端抬眼就看到前麵是個混沌館,擺在門外的桌還真就有位客人在那埋首喝著混沌,張擇端現在特想在自己的獨自裏也放進去兩碗混沌,可是摁了摁前胸,先前的裏懷那兒是有著散碎銀兩的,現在,是空的。
“我請你,我知道你現在是分文皆無的皇宮畫院待詔。”
待詔笑了,說:“那梁兄就請吧。月來酒樓,梁兄陪著張某受憋屈啦。要是再能買到餡餅就好了。多買一些,就著餡餅喝都行啊。”
梁思閔往前一指,說:“看著沒?翟家麻辣餡餅!能辣得你很舒服的餡餅。”
待詔的舌頭當時就渴望著盡快地被辣一下,口水洋溢。
大相國寺的帶著霜氣的鍾聲,喚醒了開封城,卻沒有喚醒沉睡的張擇端。回到房間,和梁思閔喝到三更十分,梁思閔才走。而且兩個人約定,白日要同去那個雅韻小舍,看望一下鳳娘她們,待詔希望鳳娘能告訴他,是舅舅帶著她們來的。而後,待詔希望能見到尤三,要把話和尤三說清楚。盡管心中隱隱地可憐著鳳娘,但是,沒有別的選擇。離去的鳳娘啊,她會淚雨滂沱。
送早膳的門外喚他,沒應聲,再喚,還是沒應聲,就推開了門,將膳食放在了案幾上。
又有人站到了門外,喚他,裏邊靜靜的,沒應聲,推開門進去,案上是未動的膳食,和上一餐的殘局,再推開裏屋的門,待詔和衣正睡得酣然。仰麵而睡,兩臂伸展著,兩腿向兩旁岔著,沒有鼾聲,但是可見胸膛均勻地起伏著。
“必須得叫,秦大人可是等著他呢。”
畫院的人看了看來自禦史中丞身邊差人的臉色,斷定是嚴肅的事兒了,上前搖了搖待詔的腿,喚:“張待詔!張待詔!”
“哦,梁兄你倒來得早。”待詔迷迷糊糊地說,人都坐了起來,站了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呢。
直到站到了禦史中丞秦檜的麵前,張擇端才真正地清醒過來。“我洗把臉就走?”在自己的房間的時候,他和來人商量。人家沒有表情地說:“秦大人等著呢。”就乖乖地立即跟著人家來了。站在禦史中丞的麵前,你更感到你那個畫院待詔什麼也不是。“畫院張擇端拜見秦大人。”聲音好像不是出自自己的口。
禦史中丞撩起眼皮望向自己,說:“你可是皇上和蔡相親自揀選的人才,而且,也是我的門生啊。”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如此說,我張擇端也確實應該算做禦史中丞的門生。“皇恩、師恩,弟子謹記。”總算是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出來。
“我聽說從東武來了兩位姑娘,你欲棄一娶一。你可別弄出什麼不好的傳聞來,丟皇上的臉,蔡相的臉,還有,我的臉。這等屁事,照理是輪不到我禦史中丞來管的,可是念著前麵的關節,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觀了。”秦大人木無表情。
“此事,也令弟子慌亂,不知如何。弟子可將端詳說與老師,就請老師幫著弟子拿個主意。……”
聽罷來龍去脈,秦大人撩起眼皮看著待詔,盯著待詔,後來,他樂了,起身說:“你先在這候著,等我的答複。”人就走了。
秦大人在內心中哼了一聲,在前往蔡相的路上他內心中哼了一聲這一聲當然是哼給蔡相的。身為禦史中丞,他要糾察的是朝廷的官員,但是,他知道官員們錯綜複雜著,糾葛起來那枝蔓不知道觸向了何方。你敢輕舉妄動?你看蔡相別扭,可鬼都知道蔡相的根在皇上那兒。禦史中丞,隻能冷眼觀瞧著這朝廷中的形形色色。而且,還得把那冷眼放在心中。在心中觀瞧。一切,需要絕對的冷靜。既然不能得罪你們,不如示好。示好不如選擇小的事情。大事,風雲變幻,搞不好了就是弄巧成拙。當然無意去糾察一個什麼皇宮畫院待詔,但是,這一個待詔的出現卻有著傳奇的色彩,是皇上和宰相的揀選特殊的揀選。如果這個人出了醜聞,其實是挺丟皇上的臉的,當然,蔡相也丟臉。因為你在皇上身邊啊。當時就在皇上身邊啊。人情當然要先送蔡相。越過了蔡相那叫隔著鍋台上炕。
但是蔡相沒在他自己辦公的地方,說是可能在皇上那兒,在睿思殿,皇上看書和作畫的地方。這是最好的效果,蔡相和皇上在一起,這是最好的。很簡單的,確定了這個待詔和我秦某的關係,而且,還可以令其對自己感激涕零呢。睿思殿的外室,李唐在那時刻準備著皇上的召喚呢。盤膝而坐,閉著眼,一副作禪的樣子。隻要皇上在了睿思殿,畫院就得有待詔級別的人在那候著。皇上想畫什麼了,或者皇上畫完了,喚你去賞鑒,或者,皇上畫,你也畫,而後皇上將兩畫比較,或者,皇上就令你畫,你畫完了,皇上賞鑒,皇上高興了,會在上題詩。皇上的命題,畫者都不署自己的名,有了皇上的字跡後那畫被收藏,似乎,就是了皇上的。這是誰也不能說破的事。還沒等進皇上的屋,就聽傳出了一陣悅耳的鳥鳴,好聽啊,如同一串透射進林中的清澈陽光。禦史中丞向門口的閹人點了點頭,問:“不知道方便還是不方便?”
閹人一笑,說:“秦大人稍候。”而後就去稟報。片刻人回來了,說:“皇上方便,請吧。”
禦史中丞進了去,果然蔡相在,皇上在作畫,皇上提筆在手,目光在他的畫上。禦史中丞正要叩拜,皇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免禮。”皇上的那一筆有些躊躇,顯然禦史中丞的到來有所打擾。皇上索性將目光從畫上移開,落到了禦史中丞臉上,問:“何事擾朕?”
“臣本來想和蔡相商量,聽說蔡相在皇上這,就尋了來,索性將事也稟報皇上知曉。因為,事關皇上前不久欽選的畫院待詔張擇端。這事現在已經在京城傳為美談。而且,還出現了平話。”
“可是他能有什麼事要驚動你這禦史中丞呢?”皇上問。
“現在這個張待詔出現麻煩了,如果處置不好,恐怕要招致毀譽。”
皇上、蔡相總算認真了起來,望向禦史中丞。
禦史中丞一五一十。最後結論:“可是如果按照張待詔父親的意願,成全張待詔本人的願望,讓另一女孩回去,這張待詔恐怕要落下個負心郎的名號來。而且,臣也看得明白,這張待詔頗有不忍之心啊。”
“秦大人想叫皇上如何?”蔡相問。
“皇上一句話,千頭萬緒便無矣,而且更是美談一件。”禦史中丞心說:本來這一句你蔡相說也是好使的,可是你現在在了皇上這兒,就得皇上說了。
皇上一笑,抬眼瞅了眼籠子中的那對兒鸚鵡,說:“莫非你是想讓朕做兩位姑娘的月下老吧?”
“美談,美談啊!”禦史中丞說,目光看著蔡相。
“美談,美談。”蔡相也說,看著禦史中丞笑,心中說:“我是知道的,這本來是老夫的美差,結果,變成了皇上的。”
“哦,那你就傳朕的旨意,朕就是兩位姑娘和我皇宮畫院張待詔的月下老!”
“臣代張家、常家、劉家謝皇上!本來各方都在難堪狀態,皇上此舉,紛紜之事蕩然,明矣,明矣!”禦史中丞跪在了皇上麵前,叩首說道。
“你去傳旨吧。”皇上說。
禦史中丞走後,皇上瞅著籠子中那對兒鸚鵡,嘀咕了句:“這要是畫三隻鸚鵡怎麼畫?”
蔡相撲哧笑,說:“那得叫張待詔畫!”
禦史中丞秦大人終於回來了,對張待詔殷切的目光如同未見,穩穩當當地在自己的案前坐下,撩起眼皮望向待詔,你從禦史中丞的臉上就是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愁的表情來。“讓兩位姑娘的長輩都到我這來。立即。”秦大人說,那聲音甚至有些冷冷的,而且擺明了是不想聽到你的任何訊問。
待詔一下子心中沒了底,但是隻能硬著頭皮應道幹澀地應道:“是。”而後離去。
他的身後,禦史中丞望著他的背影笑了。
待詔首先奔回畫院。本來和梁思閔定的上午同去雅韻小舍。遠遠的,就見自己的那屋子門開著,就知道人已經在那了。進了屋,坐在案幾前的梁思閔抬起了頭,憂慮的目光望過來,簡潔地問:“不妙?”顯然,他已經知道禦史中丞召見的事。
“秦大人要見安娘和鳳娘兩方的長輩,而且是,立即。隻好梁兄去尹常賣府上,我去雅韻小舍。”
梁思閔翻愣翻愣眼睛,一按案幾站了起來,再翻愣眼睛想了想,說:“這個禦史中丞,就是深沉!”
“我們在此會合,而後,再同去見秦大人。”待詔說。
待詔一敲鳳娘房間的門,就覺得裏邊有慌亂的聲音,門猛地被鳳娘打開,他看到,尤三在呢!鳳娘眼角噙著淚,說:“大……大待詔,我不是自己來的,是跟舅舅來的!你……你要是不喜歡俺,俺就回去!絕不賴著你!俺說話可是算話的!”
“哦,張公子。”尤三尷尬地笑。
兩撥子人站在了禦史中丞的麵前。可是,禦史中丞的目光在一本字帖上,那是一本厚厚的字帖,秦大人左手托著,右手撫著,他的目光在摹寫著上麵的字。“秦大人看的是《大觀帖》,蔡相編的,書院是一人一冊的。”梁思閔向張擇端悄聲說。
仿佛聽到梁思閔的嘀咕似的,秦大人的目光忽然就從字帖上移了過來,射了過來,淩厲地射了過來。
茶商究竟是見過世麵的人,一抱拳,上前說道:“東武常二虎拜見秦大人。”
尤三跟著學,也一抱拳,上前說道:“東武尤大正拜見秦大人。”
禦史中丞的目光在兩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後來他放下手中的字帖,望過來的目光才不再淩厲、冷森,變成了平和。目光移到了張擇端的臉上,而且秦大人的臉上終於綻現出了笑意,而後又把那笑意分給常二虎和尤大正一些,說:“兩位可聽好了,皇上的意思,蔡相的意思,喜事成雙,張待詔同時迎娶兩位姑娘!至於誰大誰小,就依兩位姑娘的年齡排吧!”
茶商和尤三都是一驚。
張擇端更是驚得如同一根木頭。
“說來,這張待詔也是秦某的門生,我可不希望鬧出什麼其它來!你們兩位可聽得明白?”禦史中丞斂起了笑,目光掃著茶商和尤三。
“這個,劉家沒有意見。”尤三說。
茶商望向張家公子,張家公子傻了一樣。茶商歎了口氣,向禦史中丞說:“秦大人,常家沒有意見。”
“都沒有意見,張待詔,你有意見嗎?”禦史中丞問,尾音挑得高高。
張待詔的目光望向茶商,茶商向他微點了點頭,他才向禦史中丞搖了搖頭,幹澀地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