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張待詔畫院的房間,茶商底氣十足地向尤三說:“房子的事我來辦,你能辦什麼就辦什麼吧。難道說我們還要回東武搬張押司來辦這些事嗎?我們來的時候不就應該想到怎麼樣做嗎?既然我們是送女上門,就應該想的想到這下一步的。總不至於讓我們的孩兒住露天地吧?是不?”茶商在臉上掛著點笑,望著尤三。其實恨死了尤三,一段美好姻緣被攪得變了味道。
“那是。那是。”尤三應。
“張家公子,你隨我們去?”茶商問。
“哦。”待詔應,歉意地看著尤三。而後,又求助地望向梁思閔。
梁思閔一笑,說:“我隨你去。”
茶商一行走街串巷,滿哪踅摸出售的住宅。也看了幾處,過於陳舊的,狹小的,環境雜亂的,茶商就搖頭;有些排場的,張家公子就臉頰發燙了,就直搖頭,可是茶商不動聲色地看,而後問了價錢,不動聲色地跟人家說:“我們再看幾處,核計核計。”後來袁正一拍腦門兒,說:“我們也真實笨,何不讓尹先生說書的時候順便兒問一問誰家有房屋出售!”“是啊是啊,他那麼一打聽,我們再找著,應該很快找到中意的。”茶商說。一行就奔了尹府。
“舅舅,我要回去。”還沒等尤三說啥呢,鳳娘便說。
“說啥呢?說啥呢?孩子,咱們大老遠來怎麼能就這麼回去呢?何況連皇上都管這事了!皇上讓你和常家閨女一同嫁與張家公子這誰也是不能違抗的啊!”
“可是張家公子不喜歡我我不嫁!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鳳娘哭著喊,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晃在胸前。那幾乎有些透明的鼻尖掛著一滴要掉不掉的淚滴。
尤三看著鳳娘傻傻的。是能嫁給皇宮畫院的待詔了,可是,是個二,是個小。說的是按年齡大小排序,茶商根本就不問你這一方的情況就已經自己那一頭認定是個長了。雖然也可以給鳳娘的年齡往上編個歲數的,但是,尤三沒有勇氣走得更遠。究竟後來什麼都要敗露的。你讓鳳娘在往後的日子如何做人?而且這鳳娘也不是那種能唬人的人啊!一個還很單純的女孩。尤三傻傻的。做了個二,回去怎麼跟姐夫交代呢?要是能撤,現在他還真想撤呢。可是皇上的麵子在那呢!皇上的麵子你不給?我尤三不在乎你劉知縣也能不在乎嗎?尤三想哭,替鳳娘哭,替姐夫哭,為自己哭。他覺得眼中真的有些濕潤了,去揩抹,手背上的一顆大大的瘊子卻礙著事。他看著那瘊子,愣愣的。唉,怎麼把事辦得鳳娘就像這瘊子,多餘的東西!還醜陋著。
茶商看跟著的待詔暈頭暈腦的,而且看梁思閔始終跟隨著,向待詔說:“孩子,你回去吧,就讓我來為你選擇吧。而且還要麻煩你的這位朋友。”
梁思閔趕緊說:“不要緊,不要緊,其實我也是沒有什麼事的,也不是侍衛皇上。”
“那也不行,你們倆跟著,我心頭有負擔!還是我自己看吧,何況,有袁先生陪我。”茶商堅持。
張擇端跟著也真的是很難受,但是人家在給你辦好事你還能往後去嗎?
茶商邊推著待詔邊說:“去吧去吧,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梁思閔看茶商堅決,就拉了張擇端的胳膊說:“那你就回去作畫吧,有什麼事常叔可來畫院找你。”
這時他們正在大相國寺後麵的小甜水巷,依傍著汴水的小甜水巷。和梁思閔向著走了不多遠便來到了汴水岸畔,再往西去,便是州橋的方向了。可是張擇端忽然停住了腳步,望向大相國寺的樓宇。“梁兄,隨我回趟相國寺如何?”他問。
“你要去便去。”梁兄就是敦厚。
藏寶樓旁邊有個小門,進了去,就有僧人認出了待詔,待詔說:“不必攪擾方丈,擇端隻是想討個方便,能像先前那樣,在屋脊上看畫。”
“看畫?”僧人糊塗。
別說僧人糊塗,就是梁思閔也糊塗。
“這汴水奔流,紛紜眾生,在擇端眼中便是畫。”
“哦,哦,待詔請便,待詔請便。”
屋脊之上,那向陽的南側,蒸騰著熱氣。深秋時節,這可是令人很舒服的氛圍,而且,熱中還有那爽勁的風。依然是藏寶樓的屋脊。但是,現在是在東南角,麵對著東南方向。他們坐在那斜坡,屋脊的斜坡,就泡在了屋脊的熱流中了。太陽已經往西歪了,但是依然熱烈。汴水也回應以熱烈,它自身後逶迤地過來,兜著繁華的小甜水巷,兜著這沉甸甸地輝煌著的大相國寺,而東南,波光粼粼,遠方,幹脆就是了閃爍著耀眼白光的帶子。流經禦街的汴水,深入著大宋的江山。現在,注入張擇端的胸懷。
“紛繁事,盡付汴水遠去。”梁思閔念叨。
後來,待詔酣然而睡。梁思閔守在一旁。
一天的太陽還在西天矍鑠的時候,二人回到了畫院,張擇端正要問門口的侍衛可否有人找他的時候,看到了一邊坐在地上的一個,頭耷拉著,埋在兩腿間,侍衛說了:“找你的。”尤三。張擇端來到尤三的麵前,尤三居然不覺。“哦,快進去說話吧。”張擇端伏下身去,說。
尤三抬起了頭,滿眼的淚水,那張沒有光澤的白臉,現在看著更醜,他用手揩抹了左眼,揩抹了下右眼,歎了口氣,向張擇端說:“兄弟,我淨去不是人的角色啊!”
“差輩了,差輩了,前輩。”梁思閔笑著提醒。
“哦,前輩。”尤三叨咕。
“也不是前輩!”梁思閔更笑。
“哦,我已經糊塗啦!叫這事兒弄糊塗啦!”尤三頓足。
“進去說話吧。”梁思閔拉著尤三的胳膊。
屋子裏,尤三頹然,再也看不到鬼祟的影子。“鳳娘想走!”他說。
張擇端吃了一驚。先前這可是期望的結果,可是,現在,他也明白,鳳娘不能走。
梁思閔吃了一驚,說:“如果鳳娘走了,皇上就沒麵子了。”
“唉,誰知道這事兒弄到皇上那兒去了。”尤三說。
還不是那個秦大人弄的。張擇端也明白,人家秦大人也是想給你把事料理得明白的。亂糟事人家給你簡單了。
“鳳娘不能走!”梁思閔果斷。
“走得了嗎?”張擇端不耐煩。
“就得你去說了。”尤三求救似的向張家公子說。“求你趕緊把她弄明白了,否則我可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尤三的那張白臉,白得髒。尤三忽然醒悟似地從裏懷中掏出了一袋錢了,塞向張家公子手中:“怎麼能花你的錢呢!這錢你拿著,我也是有準備來的,不缺錢。”
那錢仿佛燙手似的,張擇端拿開了手。
可是尤三硬塞。
張擇端望向梁思閔。
“拿著吧,別叫前輩為難。”梁思閔說。
尤三帶著人趕往雅韻小舍的路上,碰著賣小報的,還吆喝呢:“皇上為媒,張擇端迎娶二女!”這消息也太快了,傳得也太快了!可是不準確呀,也沒迎娶呢!張擇端瞅著賣小報的,整個兒人呆在那裏。賣小報的看張擇端的目光盯視著他,就湊到了跟前,將一份小報遞過來,說:“買一份吧,看看皇宮畫院待詔張擇端的福氣故事。”張擇端有些機械地接了小報,就看,後來醒悟到得給人家錢,就趕緊給錢。結果,尤三已經搶先把錢給了,人家要多少錢,尤三就把錢給了。
“你說,要是鳳娘走了,這小報該怎麼說?”梁思閔打趣。
“這汴梁,現在是來得了,走不了!”尤三說。冷笑,還點著頭。
“胡編!”張擇端嘟囔了一句,也不看那小報了。
一隻天上的風箏吸引了張擇端的目光,那是一對鴛鴦,其實是一隻風箏,但是是一對兒鴛鴦,並行飛在天空。當目光從天空落下的時候,張擇端看到了兩個姑娘的身影,而且立即認出那牽著風箏的便是鳳娘!她的精神頭兒可全在了天上,癡癡地看著他的風箏,一對兒飛在天空如同在河水中遊動的鴛鴦。嗬,人家可是說樂就樂啊。圍繞著她雀躍著的是丫鬟翠翠。還有位瞅著兩個丫頭樂的人,哦,在那個在州橋賣畫的人!張擇端當然就首先奔向了賣畫人。賣畫人當然就迎了過來。“哦,巧。”張擇端說。
“是啊是啊,巧。”賣畫人說。
“我們住的店就是他家的。”鳳娘轉過頭來說,後來就把風箏的線交給了翠翠,湊了過來,向張擇端說:“燕先生都快把你捧到天上去啦!”還指了指天。天上可是飛著兩隻鴛鴦風箏呢。
“哦,真是巧!”張擇端驚歎。
“不巧的是你來我的店我們就是沒相遇!”
“在州橋,竟然忘記了問一下先生的尊姓大名。”
“在下燕雲貴。”
張擇端笑了,說:“哦,其實,畫上題寫著先生的名字。”
鳳娘插嘴:“燕先生領我們逛了街,逛了那個紙坊街,那街你也肯定願意逛!有好多賣紙張的,賣各種紙製品的。光是風箏,就五花八門的。”
“那街我逛過的,怎麼能不去逛呢。”張擇端見鳳娘快活著,心中便輕鬆起來。當然,心中也明白,鳳娘的快樂一定和眼前的這位燕雲貴有著關係。
“我是無意中聽兩位丫頭叨咕著張擇端張擇端的,才知道的。兩位正生著你的氣呢。”燕雲貴附張擇端耳說。
張擇端必須定下心來畫一副畫了。茶商跟他說:“婚期臨近,有一件事是必須辦的。說到你的婚事,沒人比你更幸運了:皇上是你的媒人!這可不是咱們的說法,秦大人不是這樣說的嗎?按照規矩,你是應該給每人送禮品的。可是你能給皇上宋什麼呢?還真是一件費思量的事。”“我隻能——給皇上畫一幅畫了。”“隻是,這畫應該特別一點。”當時張擇端樂了,點著頭說:“是。”心中說:這常叔還有點內行呢。這幅畫當然得和尋常的畫不同,必須得有點特殊的含義。是對皇上的感激,是對皇上的一次交流;一幅畫抵得上千言萬語。皇上也許不需要我的感謝,皇上需要的是皇宮畫院中出現一位傑出的畫家。你傑出著,皇上才能更愛惜你,你平庸著,便是皇上的恥辱。是的,你對皇上的感激、報答,隻能是你的作為!他想起梁思閔提到過皇上曾經畫過一幅《瑞鶴圖》,梁思閔指著宣德門提到了那幅畫。那幅畫畫的就是宣德門,宣德門的上空,群鶴翔集。哦,對於皇上,我張擇端應該就是翔集於皇宮畫院的一隻鶴!一鶴衝天!他瞥見了案上未就的那幅放風箏圖,描繪安娘和珠珠放風箏的圖畫,他笑了,靈感已至。當然,隨即,他當然也想到了鳳娘在禦街的南端放飛著的鴛鴦風箏。作畫的時候,他的嘴角始終帶著微笑。
畫畢,按照梁思閔的指點,拿給李唐看,並說明此畫用途。畫院中人在畫院中作了畫,自己是沒有處置權的,一定要交上來。李唐是個資格比較老的畫院待詔了,而且畫的內容諸類皆擅,而且人又有氣量,就被皇上安排處置畫家們的作品。他要是說:“可藏。”畫就將呈遞皇上過目,一般就會收入皇宮。要是說:“可售。”畫就會被拿到畫院前的書畫店出售去了。要是笑嘻嘻地說:“可糊牆。”畫你自己拿走吧,你拿去上茅廁都沒人管你。看了新待詔的畫,李唐臉上溢出了笑,溢得越來越多,說了兩個字:“可送。”而後寫了張條子。張擇端帶了條子和畫到了書畫店,那裏的人收下了條子和畫,說:“明日來取。”
畫到了秦大人手中,他展開那軸大畫,立軸大畫,瞟了幾眼,卷起了畫,向張擇端點了點頭。“佳期可定?”他問。
張擇端點頭。
“喜酒勿忘恩師呦。”秦大人說出了一句令張擇端心頭一暖的話。
畫到了蔡相的手中,還沒看那畫呢,就想起在睿思殿自己和皇上的對話。皇上瞅著籠子中那對兒鸚鵡,嘀咕:“這要是畫三隻鸚鵡怎麼畫?”當時蔡相撲哧笑了,說:“那得叫張待詔畫!”難道這張擇端真的畫出了三隻鸚鵡?他要展畫而觀。秦檜趕忙拿起上端,和蔡相抻開了畫麵。蔡相翻愣著眼看畫。人家沒畫三隻鸚鵡,可畫的也是皇上的意思。這人,沒選錯,還真有兩下子。蔡相滿臉溫和。“我去拿給皇上看。”蔡相說。
“皇上應該能喜歡的。”禦史中丞說,他希望蔡相跟他說:“你我同去見皇上吧。”
但是蔡相一邊卷著畫一邊說:“聖意豈可妄測。”溫和的語氣。“不過,皇上那頭什麼情況,我可轉告秦大人的。當然,秦大人是要轉告張待詔的。始為美事,最終,也應該還是美事的。”卷好了畫,擱在了案幾,蔡相在案幾前坐下,溫和地望著禦史中丞。
禦史中丞就明白:該離去了。隨時見皇上,是蔡相的專利,蔡相不願意和你分享。
睿思殿,畫到了皇上手中,這回是蔡相拿著畫卷的上端,皇上往下鋪展。皇上當然看明白了,那放風箏的兩位姑娘應該就是他促成的那美好姻緣中的兩位姑娘,那衝天而飛的鶴是待詔要對皇上說的千言萬語。那鶴,是風箏又不是風箏,雖然有姑娘手中的線縈係著,但是那風箏分明在振翅排雲而上。皇上現出了笑意,點頭,問:“卿可知此畫境界見於何詩?”
蔡相伏身倒著看那畫,看了會兒,向著皇上搖頭,說:“老臣不知。”
“唐劉禹錫有詩《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 便引詩情到碧霄。’此畫除去放風箏的兩個小女子,皆《秋詞》境界!”
蔡相再伏身倒著看了看畫,說:“皇上真是慧眼啊!”
“此畫為佳品,蔡相可於其上題寫本末。”
“哦,老臣榮幸。”
“那個張擇端,可賜銀千兩,讓他好好地學畫、作畫。”
夾紅氈的人點響了三個炮竹,你輕捏著那炮竹的上端,拿香火點燃引撚,下端在你的手下炸開,你的手會被震得麻酥酥的,但是絕對炸不著,就將剩下的半截炮竹炸到了高空,在高空又是一聲爆炸,爆炸聲在空曠的天空擴散而去。放完了三個炮竹,執賓的人高喊:“起轎!”轎子就起來了,前麵的鼓樂就大作,特別是那嗩呐,將喜悅高揚。安娘被從尹常賣的府邸接走。這尹常賣府邸在內城西,汴水南,此處汴水為開封勝景:汴水秋風。兩岸有高高的楊樹林,落葉鋪滿了地麵,秋風中依然不時地有落葉飄下,甚至就飄落在了你的頭上,你的肩上。凝重的汴水,默無聲息地奔流。向著東南方向奔流。這尹常賣也真是會選地方。
雅韻小舍,在房頂看著西北方向動靜的人喊:“他們起轎啦!”
屋內的燕雲貴說:“不急,他們的道遠著呢。可以準備著,但是不急。”
張擇端的府邸選在了信陵坊,在雅韻小舍的北邊不遠處,也是禦街的東側。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故宅曾經位於此,因而得名。接安娘的隊伍出發的時候,沿禦街北去,州橋前西折。回來的時候是不能走遠路的,直接西去,要是踩了一條路,將來啊,或者隻生女孩子,或者隻生男孩子。現在,他們由內城牆下的路南來。要是經過十字路口,夾紅氈的人會將紅氈在地上觸兩下,要是繼續往南行,就以紅氈指向南方,並高喊:“紅運南來!”隨行的就點燃一掛鞭炮。到了內城南城牆下,夾紅氈的人將紅氈在地上觸兩下,將紅氈夾起,指向東方,高喊:“紅雲東來!”隨行的就又是一掛鞭炮。
當隊伍由朱雀門前北折的時候,鞭炮的煙霧籠罩著的隊伍很快清晰,雅韻小舍慌亂起來。
“別急,別急,要讓人家走前頭,要讓人家走前頭。”燕雲貴說。
那片喧響經過了雅韻小舍,雅韻小舍的喧響就爆發出個熱烈,而後這一片喧響就和那一片喧響合流,你會感覺太陽在擄著胡須笑,笑得陽光那個顫啊,顫。到得信陵坊街口,前邊的夾紅氈的,以紅氈觸地兩下,高喊:“紅運東來!”一掛鞭炮,前邊的東折了。後邊的又是一夾紅氈的人一紅氈觸地兩下,高喊:“紅運東來!”一掛鞭炮。後邊的這一隊趕緊東折。
到得府邸門前,與大門隔著點兒距離,兩乘轎子並排落下,在震耳的鞭炮聲中,在高揚的鼓吹聲中,夾紅氈的人奔到轎前,三塊紅氈鋪地,哦,那夾紅氈的人,每人是夾了三塊紅氈的。簾兒替新娘掀開,披著紅蓋頭的喜娘在伴娘的攙扶下就踏上了紅氈,一塊紅氈過去,那紅氈就趕緊被卷起,從新娘的頭上再拿到前邊去,再鋪到前邊去,就這麼循環著,那夾紅氈的人這麼著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紅氈轉,紅氈轉,老子兒子是官宦。紅氈轉。紅氈轉,連連喜事心歡歡。”那兩道紅氈越鋪越近後來就挨上了。忽然,鳳娘掀蓋頭看了下身旁的安娘,居然一伸手——將安娘的一隻手牽了去,而後還覺得遠,就把人家的那一隻胳膊抱在了懷中,鳳娘抱著安娘的胳膊跨進了張家的門檻。
院內擺滿了喜席,張家當然不會就為了辦這一回婚事就置辦了這麼些桌椅,租的,有專門出租婚喪所用器具的。酒菜當然還沒有上,桌上擺的是瓜果,早來的人聚得一堆一堆的,嘮得熱火朝天。不聚堆的,手裏拿著些瓜子邊嗑著邊瞧熱鬧。院落中央,擺著天地桌,紅布罩著,香的煙嫋嫋著,紅燭火苗竄動著,設著天地的牌位,牌位前放一盛滿五穀的鬥,鬥上貼著四個大字:金玉滿鬥。鬥用紅紙封口,插了根柏枝,枝上係掛著銅錢,搖錢樹。插秤一杆,杆有十六星,分別代表北鬥七星,南鬥六星和福祿壽三星,寓意吉星高照,稱心如意。
紅氈一路鋪展而來,天地桌前立著等候的總執賓尹常賣和披紅的新郎。
“孩子,過來,過來。”尹常賣親切地喚,新娘的前胸和後背各是一麵鏡子,辟邪的意思,總執賓將鳳娘的鏡子取了下來,掛在了那秤杆上,再將安娘的也取下,掛在了秤杆上。而後,將新娘的蓋頭取下,兩位美豔的娘子就鮮豔豔地現了出來。幸福著的人兒,她們的眼睛夢一樣地朦朧而美。總執賓把新郎放在了兩位新娘的中間,自己呢,退開點,喊:“一拜天地!”三個人跪了下去,叩首。“二拜當今皇上姻緣一線牽!”叩首。總執賓將一旁的茶商引到了前麵,喊:“三拜父母!”叩首。茶商裂著嘴笑,心裏頭可嘀咕呢:這要是一含糊,女兒可就沒了這美姻緣啦!“夫妻交拜!”總執賓將新郎牽到了右邊,兩方叩首。“孩子,站起吧。”總執賓親切地喚。“茶不移本,一粒種子一株茶。今日播下一粒種,今生今世一杯茶!看茶!”鞭炮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尹常賣的嗓門圓潤著。
就有人將托盤捧到了新人的麵前,托盤中三杯茶,茶中放有蓮子。人家安娘雙手捧起杯,抿了一小口茶,就將杯子放進了托盤。人家新郎也是雙手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小口就將杯子放進了托盤。鳳娘呢,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以為要將茶喝盡才算完成任務呢,看人家杯子早放在了托盤中而且茶還都滿著呢,趕緊放下了杯子,還拿手背兒揩了下唇。
“謝四方來賓!”
新郎、新娘分別向四個方向各鞠了一躬。
“入洞房!”
紅氈就繼續循環著前鋪,將新郎、新娘送走。
“宴席開始!”這一聲還沒落地,大門處一陣騷動,禦史中丞秦大人為首,來了一撥子當朝官員。茶商趕緊去迎,安排到了在屋子中預備的席。是有準備的,隻不過叫不準人家來不來。沒想到秦大人不光自己來了,還帶來了一撥子同僚,來給張家壯場麵。庭院中的席是滿滿,席位擺得滿,人也坐得滿。畫院的人幾乎都被梁思閔吆喝來了。
席散客人去,這一夜,張擇端睡在了鳳娘的房間,但是沒有鳳娘,鳳娘去和安娘睡在了一起。本來鳳娘這夜要去睡客棧的,次日就要回東武。“我倒是可以做你的娘子,不過,我還真沒準備好呢。你先和安娘過你的日子,我要先回東武,我要回去準備準備。不過呢,我是了你的娘子,就是了你們老張家的人,我可以住到那麼家去,去照顧你的二老。”鳳娘在知道了皇上令張家公子迎娶二女的事,跟張家公子說。張家公子明白,鳳娘是不願意他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不願意安娘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不願意她自己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為他人,為自己,她做出了斷然的決定。當時張家公子就覺得自己沐浴在一種純情的美妙情感之中,當時就不再將鳳娘當作了一種累贅了。蒼天啊,你何以對我張擇端如此垂青?“如果你非得不叫我住客棧去,我住這兒你還為難,那我就和安娘姐姐住一起,你呢,就睡我的屋,睡個空洞房吧!”鳳娘調皮地說。這麼多的美好,張家公子如何睡得著呢?
但是當大相國寺的鍾聲醒了汴梁城的時候,張擇端又改變了主意。如果鳳娘真的要走,那就一定要盡可能地讓她帶著快樂離開,而不能如這深秋時節那大相國寺的鍾,每撞擊一下便會有那霜雪落下。早飯的時候,茶商、尤三當然也一同著,兩個丫鬟當然也一同著,張擇端說了:“今天鳳娘不走,再晚走兩天,我領你們好好地逛一逛汴梁城。”
尤三的目光望向茶商,茶商笑著說:“應該,應該。”
尤三的目光就望向鳳娘,鳳娘低著頭說:“那好吧。”
尤三當然也是挺想在這汴梁城逛一逛的,先前光顧著鬧心了,哪有什麼心思看風景啊。
茶商當然也看出了尤三的意思,說:“老尤,他們逛他們的,咱們逛咱們的,咱們跟著,人家還怪拘束的呢。”
“好,好。”尤三應。
“翠翠和珠珠也隨我們走。”茶商笑著說。
飯後,張擇端帶著兩位新娘出發了,兩位新娘坐在車內,張擇端坐在了駕車人的右首,安娘和鳳娘把簾兒那手挑著,放進了外邊的嘈雜、喧囂。張擇端跟車中的人說,想在哪看熱鬧看風景,就吱一聲,車就停下。車從信陵坊往東不遠,就到了汴河,他們就順著汴河的岸畔往上遊逛。在這汴梁城,可說是汴水流到哪裏哪裏就繁華著。高高的楊樹,葉子繼續凋零著。但是蓋不住繁華的喧囂。
安娘喊了:“停車,停車。”車就停了下來,下了車的安娘奔進了一個金銀鋪,裏邊賣了全都是金銀大灶的首飾。安娘就挑啊,挑,最後拿了一個蜻蜓,金銀打造的蜻蜓,插在了鳳娘的頭上,端詳鳳娘,點了點頭,說:“就它了。”張擇端就要付銀子,安娘攔住:“我來。”
鳳娘按了按那蜻蜓,感動地說:“謝姐姐。”
纖夫嘿呦嘿呦地牽拽著大船,牽拽著大船逆流而上。
“他們怎麼都光著腳板哦?怎麼不穿鞋哦?”鳳娘望著纖夫不解。
“也許是因為他們那麼用力會很快把一雙鞋弄壞的。”張擇端分析。
有的纖夫就把鞋用根繩拴著,掛在脖頸上,他們的身軀挨近著地麵,那鞋在胸前晃呀晃。
“哦,大相國寺!”安娘叫。
“哦,大相國寺!”鳳娘歡呼。
張擇端麵對著大相國寺,臉上有些燙。“這裏我可不敢領你們逛!你們想啊,我在這裏是時候還是光杆一個,轉眼就討了倆媳婦,和尚們還不得取笑我啊!”他和安娘、鳳娘說。
兩位新娘就也臉上飛上了紅霞。
車夫一笑,趕著馬車從大相國寺的大門前過了去,繼續順著汴水的岸畔往前去。過了大相國寺後麵的小甜水巷,就到了州橋。再西去,臨近內城城牆,突然之間,城市在這裏靜了下來,兩岸的樹林高挑的秋意,惆悵了風,惆悵了汴水。
“這是汴梁著名的一景:汴水秋風。”張擇端說。
“要停下嗎?”車夫問。
“算啦,出內城。”張擇端說。現在,兩位新娘子在身旁,他不想深沉,不想悵惘,雖然心中倒確實有那麼一種東西時刻要蠢蠢欲動。他隻想著讓他的鳳娘帶著快樂離去。
他們並不是要過汴水,但是,他們需要過橋。而在那橋下,遠遠地望去,黑色的一道什麼東西貫穿,再跨越了汴水。在那橋的前麵,張擇端讓車停了下來,說:“到橋上去看看飛渠吧。”
到了橋上,你就知道,那貫穿橋下的是水槽,塗著黑漆的木槽巨大的木槽中間奔流著的是一條河流,越汴水而不並,繼續向著內城的東北方向奔流而去。奔流的河水發出汩汩的聲響,那聲響傳遞著涼意,但是是讓你的內心中感覺到很舒服的聲響,如同嬰兒的呢喃,更如同暗夜中鳥兒在樹上的呢喃。這河,在皇上的嗬護下竟然如同了嬰兒,如同了睡夢中的鳥。
“皇上好會玩啊,幹嗎非得讓這河從那河頭頂上過去?就讓它流入那河不就完了!”鳳娘看著飛渠發出了議論。這河,自西方的天際波光瀲灩蜿蜒而來,到了近處被飛渠接引,越過汴水,隱入內城。
“皇上這麼做,是因為皇上胸懷著天下。汴水東南,通漕運;這條金水河注入五丈河,使得先前水勢弱小的五丈河便也浩大起來,從而山東便也與這汴梁通了漕運。”張擇端解釋。“皇上要是心中有了天下,便可為天下創作諸多的奇跡啊!”他感慨。
“那你張擇端要是心中有天下呢?”安娘突兀地問。
“是啊是啊。”鳳娘跟著叫。
她們的郎君一怔,麵對這問題一怔,之後一笑,答:“當作大畫。”是的啊,當作大畫。可是我張擇端在忙著討媳婦。做了皇宮的待詔就是我張擇端的追求了嗎?有了佳人在側就是了我張擇端的追求了嗎?大畫作不出,那應該就不是我張擇端!
大相國寺的鍾聲再一次撞醒了汴梁城的時候,正是張家早餐的時候,張擇端說今天要去逛汴梁城的東北,可是鳳娘果斷地冒出了一句:“舅,吃完了飯我們就上路!”
都是一怔。
一怔了之後尤三說:“是啊,該動身了,早一點回去,也省得家裏的人惦記。不過,也許家裏的人會看到小報。說到這小報,還真應該走得秘密些,省得這也上小報!”
這一句,把大夥逗得笑了。
“可是,鳳娘,我舍不得你走啊。”安娘眼裏倒先濕潤了。
張擇端乘馬相送。
馬車直接東去,鳳娘、翠翠不再挑起簾兒不再看外邊的風景,怕上小報,更不願意讓郎君看到她的傷感。出了內城的麗景門,再偏東南而行,出了外城的朝陽門。
“張正道,別送了,就是送到東武也得回。”尤三勸阻。
傷感當然也襲上了張正道的心頭。“我和你們吃完了中午飯回。”
車內靜悄悄的。他的嬌娘顯然也是渴望著郎君再多賠一會兒,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