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君側不清(1 / 3)

早飯的時候,茶商說,我得給你們找個廚子了。可不,這一陣子淨是茶商做著飯菜。而且茶商早早晚晚是要走的,回東武。安娘就說了,我可以學。那你就跟廚子去學吧,我這兩下子可不咋的,茶商撇了撇嘴,說。張擇端就去畫院了。走著去。開始的時候,茶商讓女婿乘坐馬車去,女婿說不用,順著禦街北走,一條線,也不是太遠。茶商也不勉強,心中也讚成。少年得誌,不張揚是對的。每天早晨和傍晚,禦街上就走著手持界尺的皇宮畫院待詔張擇端。其實如果作畫著了迷,進入了境界,是可以走得晚的,畫院還管晚飯呢。就不走了也是可以的,畫院還可以管早飯呢。但是,究竟是新婚,而且還有嶽父大人在呢,就按時地去和歸。他的官服也已經發了下來。待詔了好長一陣子時間,沒給他發官服。究竟畫院中的官職級別隻不過體現著畫家們的地位而已,和尋常官員是不同的,所以官服也就不是急迫的事情了。官服分朝服和公服,朝服是正規的場合必須穿的,比如朝見皇帝。而通常是可以穿公服的,隨便一點。張擇端自然公服。曲領大袖的紫袍,腰束革帶。這紫色,體現著官位的品級,四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往下的是緋色,再往下是綠色。著朝服必須戴官帽,著公服,可以不戴。張擇端當然不喜歡戴那頂進賢冠。

傍晚回來的時候,嶽父鑽進了女婿的書房,笑眯眯的,說:“廚子已經找到了。”

找了個廚子難道還是什麼還算得上事情?女婿心中嘀咕。哦,想跟女婿近乎而已。“嶽父大人費心了。”女婿說。

“你知道我把誰的廚子給找來了?”

女婿搖頭。怎麼可能知道。

“我把蔡相的廚子給找來啦。”

這女婿可是吃驚不小。怎麼可能將蔡相的廚子給找了來?女婿滿臉的疑問。

“我問了,人家在蔡府幹了一年呢。是在蔡府幹了一年的廚子!今晚老夫也跟你借借光,領略一下蔡府的風味。”說完,嶽父得意地走了。

把蔡府的廚子給找了來!女婿那指尖撓了撓臉上的癢。

飯菜還沒上桌呢,吃飯的人就已經坐好了。張擇端當然是被從書房裏喚出來的。這廚子可是他張擇端的廚子。

珠珠顛兒顛兒地端來了第一道菜,嚷著:“東坡肘子到!”放在了桌上。

東坡肘子,蘇東坡發明的一道菜,在個大酒店流行著呢。張擇端冷眼瞅那肘子,不似酒店的,那肉有點兒太團結了,而酒店的東坡肉看著是鬆散的,那筷子一挑,肉就一塊一塊的。

“小雞燉蘑菇!”珠珠又是一道菜端來。

張擇端一眼就看到上邊的一塊雞肉糊了。

“燉魚!”珠珠又是一道菜。

燉的是黑魚。魚肉也有糊的地方。雖然張擇端喜歡吃這樣火候的魚,可是難道名廚子也會把魚燉成這樣?

上一道菜打量一道菜,張擇端覺得不對頭了。

嶽父臉上的笑也有點凝滯了。

八道菜,齊了。主食呢,饅頭,米飯。

一吃起來就更不對了,小雞燉蘑菇鹹了,燉的黑魚,淡了……茶商的那臉啊,難看著。女婿笑眯眯地吃,不動聲色。端完了飯菜坐到桌上的珠珠也表情了出來。茶商坐不住了,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說:“我得去問問。”起身去了。

安娘捂著嘴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說:“我娘做的也比這好!看來我娘應該給皇上做菜!”

滿桌的人被安娘逗得笑起來。

回來的茶商冷笑了下,說:“人家在蔡府是包包子的!”

桌上的人就樂了,到底是蔡府啊。

隔天晚上,餐桌坐著期待的人。今天,他們要品嚐到蔡府的包子了。

“蔡府包子到!”珠珠喊著,一屜包子擱到了桌上。那包子還蒸騰著熱氣呢,熱氣中有香氣。再看,那包子的皮兒薄如蟬翼,裏邊的陷兒隱約。

“嗯。”茶商滿意地點頭。

“蔡府的包子到!”又是一屜。

“宰相家的包子到!”珠珠也高興了。

“開吃!”茶商帶頭夾去了一個包子,一口下去,口中動了動,臉上的笑就不見了,而後一伸脖子,將食物咽了下去,很有些硬咽的意思。

女婿看著嶽父大人的神情想笑,但是忍住了,看了看筷子上的包子,一口下去,當時就覺得一丁點兒也沒有期待的滋味,那陷兒啊,鬆散著,毫無滋味。莫非那味道都隨著熱氣蒸騰了?

嶽父大人望著麵前的半拉包子發了會兒呆,惱羞成怒地說:“我得去問問!”

張擇端咀嚼著口中的包子,心中歎氣:都趕不上街麵上小攤上的包子!嶽父大人啊,這麼聰明的一個人還居然讓人給蒙了!

回來的嶽父大人哭喪著臉,說:“人家在蔡府是專門擀包子皮的!”

安娘、珠珠笑得將口中的食物都吐在了桌上,張擇端低頭使勁忍住了笑。

茶商看了看大夥的樣子,就也笑了,說:“看來,這蔡府的廚子咱是找不得的,辭了,辭了。明天繼續找。”

“不找也成,我學。”安娘說。

“你那兩下子,肯定是還趕不上這蔡府的廚子了!”茶商取笑。心中還在惱火:在女婿麵前丟了麵子。

少師蔡攸在父親蔡京的書房候著,他們要同車去朝廷。每天早晨,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蔡滌的住處。看不到蔡滌的身影。雖然住在一個院落中,但是,吃飯是各吃各的,廚房將飯菜送到各自的住處。先前和父親同車去和歸的這種榮耀是屬於蔡滌的,每天父親和蔡滌同車上朝。車前車後跟著蔡滌的十幾個二十幾個隨從。不知道為什麼,一貫在朝中敦厚著的父親竟然允許蔡滌的張揚。那個時候,做為長子的蔡攸倒是單幫著。乘著自己的車去和歸。雖然自由著,可是滿朝的人都知道做為蔡相的兒子蔡相親近著蔡滌!因此滿朝的人都認為做為蔡相的兒子能夠和父親同車去和歸是一種榮耀。特別令蔡攸痛恨的是:一日早晨,蔡滌上了父親的車,蔡攸正要上自己的馬車,蔡滌探出了腦袋,向蔡攸說:“哥啊,你那官啊,去不去沒啥意思。”而後看著你笑。你當即就想到了那麼一句話:小人得誌!那種榮耀坑了蔡滌,他跋扈於朝中,朝中沒人在他的眼中。凡是遇到有油水的差使隻要蔡滌跟父親一申請,保準就歸了他。身為蔡相的兒子他能缺什麼?可是他欲壑難填。滿朝的怨。父親盡管是當朝宰相,可是這朝廷可不是你家的。皇上那兒是有密奏的。怎麼可能沒有密奏!其實在皇上與群臣議事的時候就應該有人站出來。禦史台就應該有人站出來。可是沒有。皇上在看著蔡相狐疑。蔡攸感覺得到皇上在看著蔡相狐疑。蔡攸想啊,如果皇上果斷了,該死的蔡滌就不光要牽連到父親,也要牽連到自己。必須要有所行動!蔡攸去了了畫院,去了李唐處。他緩緩地說道:“漢成帝時,丞相安昌侯張禹為帝師,地位顯赫。朱雲當著諸大臣的麵,對成帝說:‘朝廷內有一位大臣,上不能正主,下無以利民,占著高位不幹事,光拿俸祿不謀其政,鄙夫不可事君。如果不把此種人除掉,國家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臣請陛下賜尚方寶劍,殺此奸臣,激勵其他朝臣效命國家!’成帝問所指為誰,朱雲答:‘安昌侯張禹!’成帝大怒,說:‘小臣居下毀謗上官,公然在朝廷辱罵帝師,罪死不赦!’禦史奉命推朱雲下殿,欲斬之。朱雲死死抓住欄檻不放,欄檻被折斷。朱雲疾呼:‘臣在九泉之下與龍逢、比幹作伴足矣,但未知朝廷命運!’左將軍辛慶忌摘掉官帽,解下官印和綬帶,叩頭說:‘朱雲性情狂直,盡人皆知,陛下對他不可太認真。假如他說得有點道理,不能殺;說得不對,也應該寬恕他。臣願以死相保,請求免他一死。’成帝怒氣稍解,免了朱雲死罪。彼情彼景,每思之如在眼前。煩請李兄繪之。”看到畫的時候,蔡攸心中不得不嘀咕:“果然是李唐!”事先已經偵察了明白,父親沒有在皇上那兒,蔡攸帶了畫去了。要是不帶了畫去,你以為你是蔡相呢,你以為你是蔡滌呢,皇上沒準兒就讓你找蔡相去,找蔡滌去,找有司去。你還敢再羅嗦?你還敢觸怒龍顏?不管是哪個大臣,隻要是你說有書畫作品獻與皇上,皇上都會見的。那畫是沒有任何題識的,李唐也沒問是個什麼用途。知道好歹的李唐。沒有題識就是告訴你蔡攸,你愛用它幹啥就幹啥吧。到了皇上的麵前,蔡攸的說法是:“臣到畫院賞畫,看到李唐剛剛作成此畫,忍不住拿了來,讓皇上過目。”話說得很中性,下邊的話得看皇上的臉色。皇上的目光落到了畫上,皇上現出了一凜的神情,皇上幾乎屏住了呼吸。半晌,皇上說:“難得見此畫!”“臣在想,李唐何以要作此畫。”趕緊趁機。皇上的目光銳利地刺來。“其實李唐作此畫,反映的是我朝諸多臣子之願望,希望我朝也能站出個朱雲來。”蔡攸低首說道。“我朝既需朱雲,那麼誰是張禹?”皇上喝道,在那喝聲中蔡攸嚇得一哆嗦。“其實一切禍端緣於臣之兄弟蔡滌。臣實在不忍看著蔡滌繼續為禍,株連家父。臣知道,皇上仁慈,有不忍之心。然皇上若不果斷,蔡家無存矣!臣來,懇請皇上救蔡家啊!”聲淚俱下。皇上看著蔡攸,看著。“蔡家有你,便還是蔡家。”後來,皇上說。群臣議事的時候,皇上突然就宣布了他的決定:免去蔡滌一切職務!皇上說:“個中原由,想你們也都明白。蔡相為國操勞了一輩子,現在老了,身邊也應該有個人伴著。今後可讓少師蔡攸陪侍左右。”蔡相沒的選擇,上前叩首:“謝皇上關愛!”蔡攸上前叩首:“謝皇上!”蔡滌哭喪著臉上前叩首:“謝皇上!”從此,蔡相的馬車中同坐著的就是他的長子蔡攸了。蔡滌遭此重創,深居簡出。但是,應該有小山一樣白花花的銀子守著。可是快樂嗎?現在,在家呆著的是你蔡滌了!你守著你的銀子吧!也許,又開始潛心詩書了,或者筆墨丹青。

目光落在了皇上寫給父親的一個條幅,隻寫了兩個字:忠厚。蔡攸忍不住現出了笑意。這兩個字用瘦金體寫出,感覺總是不那麼對頭。顏體,應該使用顏體。可是皇上就是瘦金體著,沒看見皇上顏體。蔡攸忽然有了一個發現:自己探究過皇上的瘦金體,但是就沒有發現父親寫過瘦金體。而且也沒有在兒子們的麵前推舉過瘦金體。而他自己的字,更是和皇上的字風格迥異著。做為書家,也許父親並不認同著皇上的字。宋廷四大書家,蘇黃米蔡,在這書房之中,書法著的時候,父親的心中應該是沒有皇上的,隻有他的書法。要不怎麼就能蘇黃米蔡呢。

進來個侍女,看了看書房中香爐中的燃香,還沒燃盡,向蔡攸說:“老爺說,公子可在距香爐兩步遠的地方坐著或站著,公子沾染的香氣就恰倒好處了。”說罷,離去了。

這府中,簡直就像寺廟,到處都是香火,氤氳著香氣的香火。一年下來,光是這香火就是一筆可觀的開銷。也隻有蔡相這樣的人能消受得起。父親應該已經沐浴完畢。父親習慣於早餐之後沐浴。沐浴了之後侍女會給他揩去身上的水滴,而後按摩,這個時候周圍是要擺放幾個香爐的,香氣彌漫,父親微閉著,口微張著,深呼吸。而他的衣服,要穿的衣服,也正被香火熏著。按摩完,侍女開始為父親的身體塗香料,比金子還貴重的龍涎液,奶白色的龍涎液。腋下,襠部,應該要多塗。臨了更衣的時候,父親會先在衣服上嗅一嗅,滿意了,就開始更衣,不滿意了,眉頭就會皺了起來,吩咐:“明日可再加兩個香爐。”

“走嘍。”書房外傳來父親的聲音。他終於完成了他的那一套程序。終於又一次新鮮出爐了。蔡攸出現在父親的麵前,父親居然在他的身上嗅了嗅。蔡攸當然嗅到了父親身上的香氣,挺濃的香氣。路上的工夫,再在父親的辦公處所耽擱一會,出現在皇上麵前的父親,那香味兒就適宜了。“做為臣子,你得讓皇上喜歡你喜歡得自自然然不由自主!這才是君臣之間和諧的境界。”父親曾經如此教誨蔡攸。說不清的緣故,父親並不親近這個長子,那教誨也是支離破碎的。“你要知道,皇上討厭你,很有可能並不是嘴上說的原由。”父親曾經說。也許就是因為你湊近了皇上,結果皇上嗅到了你的狐臭,皇上當時會皺起了眉頭,你哪知道皇上是因為什麼皺起了眉頭?於是,你什麼話不得體了,什麼舉動不得體了,皇上想起了你的狐臭,皇上當然就要斷然地不再給你機會放你的狐臭!蔡攸如是想的時候,還曾經不由自主地嗅了嗅自己的腋下。

車中,父親忽然歎了口氣,說:“你看這朝中,表麵上一團和氣,背地裏頭卻是刀光劍影。”

父親還沒有認識到蔡滌的被罷官,是咎由自取;還沒有認識到,蔡滌的被罷官,是挽救了蔡家。蔡攸感覺父親那和善的麵容,有著一種冷森之氣。感覺那眯縫著的眼睛中,也有那麼一種冷森的目光在望向他的長子。父親在懷疑蔡滌的被罷官和他的長子有著什麼瓜葛。

“父親幾經沉浮,對此當有深切感受。”蔡攸努力從容。皇上絕不會向父親提到那次密談的。那幅《折檻圖》,皇上就掛在了睿思殿的書房,皇上隻跟父親說,那是李唐所獻。

到了辦公的處所,父親在他的案幾前坐下沉吟。昨日,皇上問起艮嶽的情況,父親說今日要親自去查看。難道父親忘記了這事?如果忘記了,那麼,你蔡攸的職責可就是提醒。在父親案幾的一側,擺著蔡攸的案幾。蔡攸的案幾上擺放的奏本可比父親的多多了,小山一樣。父親忽然精神了一下,向蔡攸擺手,示意他過去。“艮嶽那頭,你就代我去一趟。”父親對站在麵前的兒子說。

兒子疑問。

“昨日我當著群臣的麵說今天我是要去艮嶽的,我倒要看看是誰趁著我不在了皇上的身邊,往皇上的跟前湊。我要看看都拿什麼鳥事兒去煩皇上。”父親目光炯炯。“你那不是有川地災情的奏本嗎,把他給我,我去和皇上商議如何處置。”後麵的話,父親語態和緩了。

父親居然要牢牢地把皇上掌控!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是滿朝臣子的皇上,可是,父親要一個人把皇上掌控了!這是很危險的,這是要和天下人樹敵,要和滿朝臣子樹敵!幸虧父親老朽,幸虧父親乃一書生,才不會叫皇上想得太遠。父親的極端,其實已經暴露著父親已經開始不自信。已經不能像先前那般從容不迫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父親,幫助你的兒子吧,即使你退出,這朝廷,不還是咱們蔡家引領風騷嘛!

“朕觀卿之畫作,長於界畫。朕以為,界畫拘泥,朕險些因此而失卿。然天不棄卿,將卿賜予了朕。後觀卿之《一鶴衝天圖》,方知卿並非缺少靈性之人。於界畫,朕也偶涉獵。這幅《瑞鶴圖》便是朕的手筆。朕令人取了來,是想聽到卿的品評。”睿思殿,皇上和待詔張擇端和藹。這是張擇端第一次進入睿思殿待詔。

“鶴有千姿,皇上已得百態。一片祥和之氛圍,皇上已盡其神韻。然,宣德門又以寫實之界畫手法畫來,這一點實,擇端以為,是此畫妙中之妙。天下之祥和,是皇上之胸臆,是虛,然,更應該是實。皇上曾以‘湖水無人渡,孤舟盡河橫’句科考。畫中無人者,皇上未予頷首,畫船夫倦睡船尾,旁丟短笛者,皇上頷首。理,似乎有些相通。”待詔字斟句酌,從容,平和。

“哦。”皇上喉嚨中發出輕輕的一聲,有些發呆。還真評得有些不同凡響。

蔡相來了。手中有奏本。皇上就知道是應該有要緊的事的,向張擇端揮了揮手,說:“側室候著吧。”張擇端剛走了幾步,皇上有叫:“張待詔,明日朕要去查看艮嶽,卿可同去。”

“臣遵旨。”應罷,張擇端離去。

出大內東華門,北望,艮嶽正俯瞰著你呢。

皇上直取南峰。皇上大轎,蔡京便也大轎。跟隨的其他臣子,步行。這艮嶽,要不是跟隨皇上來,你隻能遠眺。它是還正進行著的皇宮工程。它又叫華陽宮。自然,它是禁衛森嚴的。叫了華陽宮,而非苑囿。大興土木,人家隻是完善了一下宮室。而且也不是如阿房宮覆壓三百裏。但是,其實就是苑囿。而且是建在城中的苑囿。皇上的肩輿大房子一樣前移著,蔡相的肩輿在後麵顛兒顛兒的。後麵,步行的臣子。究竟是不遠的路程。再遠一些,他們就可以乘馬。跟了皇上,可不是你想乘車就乘車的,想乘轎就乘轎的。張擇端,現在一身朝服,一根界尺在手,飄然地跟隨著。侍衛,騎兵在前,道路兩側,森嚴的步兵。

青翠的鬆林鋪展到山腳,那宮門也如宣德門,上方也是樓宇。到了近前才看得明白,正門是建在橋上的,也如大內皇宮一樣,有護城河環繞,城牆,建在河裏側鬆林之中。遠遠看起來,這艮嶽是一塊突兀的自然之地。在那道橋麵前,在宮門麵前,皇上下了肩輿。這裏的官員早已經候在了大門外。管理、侍衛的官員和修建宮苑的官員。皇上瞅了眼蔡攸,點了點頭。

進得宮門,一股子寧靜的氛圍一下子就籠罩了你。宮闕輝煌著,小徑靜謐著。皇上瞅了眼跟隨的臣子,直接就奔了主峰。當然,也是不一定的,在那主峰之下,順著山勢建著樓宇,皇上也是可以到那裏的。那小徑穿過的,時而竹林,時而挑林,時而梅林,時而杏林,不時變化,時而爬過小溪,汩汩流淌的小溪,邊兒已經有了冰茬兒,那溪水,也就更顯著清冽。林木之中,不時可看到石幾。於其間把酒一壺,當別有情趣。皇上看都沒看山腳的那與山相融的樓宇,循著小徑直接就往山上奔。

石梯或逶迤,或盤旋,或如雲梯高懸。艮嶽主峰高約百五十步。高嗎?不高。但是在這無其它山的汴梁,它突兀地高著,巍峨著。而且,當你知道這艮嶽的一切均為人工所為,你會覺得更高了,更巍峨了。而且先前這東北角落是汴梁城中最低窪的地方。養著和尚也養著道士的皇上,更親密接觸著道士。就是道士給皇上出的在此處建造苑囿的主意,按照易經的說法,此處在方位上為艮,當使其高,則子嗣繁盛。不就是使其增高嘛,這對於皇上可不是什麼難事。對於蔡相,不動聲色就把一切事情辦著。而且還周密著。包括不叫苑囿,叫華陽宮。你皇上沒想到的,都替你想到了。

那石徑很少能暴露在山下的人眼中,或在林木之中,或在異石之後。林木,你以為是矮小的樹木在這開始著翠綠的生涯嗎?甚至有數百年的老樹。你甚至想像不出它們是如何長途跋涉來到這裏蓊鬱。石,你以為就那麼簡單地壘砌?每一塊都如同自然地與這山一體著,個性地與這山一體。那顯露在你眼前的石,每一塊,都來自遙遠的他方,特別是,那太湖石。十船為一綱,汴水中,往來著花石綱。

現出一稍開闊的平地,山體中,是一不深的洞穴,中設石幾石凳,穴頂的裏側,滴答滴答地滴著水滴,在下邊滴成了淺潭,再溢出一條細小的溪,消失在石縫之中。洞壁,那滴水的地方,爬滿了青苔。洞口,蒼鬆掩映。那滴答滴答的水聲,能浸潤你的心啊!那水哪來的呢?“此乃天籟!”皇上注視著滴水,慨歎。

“皇上可在此歇息。”蔡相說。

皇上看了看周圍的人,笑了,說:“有這麼些人跟隨,佳境也難佳哦。”

蔡相看了看周圍的人,也笑了,說:“是啊是啊。”

當皇上一踏上峰巔的大觀台,童貫當頭而拜:“臣叩見皇上!”

皇上意外,甚至嚇了一小跳:“你……卿怎在此?”

“臣有要事要與皇上商議,臣知今日皇上要來艮嶽,臣料想皇上來艮嶽必到這大觀台,故在此等候。”

“好你個童貫,將朕琢磨個一清二楚!”皇上笑,扶起了童貫。站起的童貫比身材修偉的皇上還高出半個腦袋,雖然是閹人,但是卻長著濃密的金黃色胡須。“卿何事?”皇上和藹地問。西北監軍,領樞密院事,這童貫擊吐蕃,擊西夏,保得西北邊陲無事,皇上哪能不愛著呢。

“在這大觀台,臣想起了那個蘇東坡的《密州出獵》,蘇東坡任密州知府的時候寫的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袒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據說這蘇東坡也曾經在東武城的西北角建有超然台,別有一名:北望台。北望北望,就望到北方故土啦。臣在這大觀台等候皇上的時候,品位大觀台這名字,越品越有味道。大觀大觀,也就看到北方了,看到了北方的故土。臣也就明白,皇上是有著深切的故土情懷的。”童貫有點兒滔滔不絕了。

“你來此,不會就是想和朕說這些吧?”皇上笑眯眯地問。

“自然。遼國皇帝的壽誕之日就要到了,皇上的祝壽使節也應該派出了,臣想前往。孫子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敗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臣要親自去探一探這大遼國的虛實。”

皇上一驚。誰都聽得明白,這童貫現在動起了遼國的心思。皇上的目光望向了蔡相。

“此事重大,還需計議。”蔡相說得小心,他可不願意麵折童貫。可是在這朝中,隻要童貫一出現在麵前,他就得立即小心,這已經叫他感覺很不舒服,十分地不舒服。

“遼國皇帝壽誕,我朝為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童貫說。

“可是童大人的身份是個問題。”蔡相道。

童貫一愣。身份?閹人的身份?還是西北監軍、領樞密院事的身份?如果所指為前者,那我童貫可是有宰了你蔡京的心!當初你蔡京謫居杭州,我童貫為皇上搜求古字畫到了那裏,你親近著我,討好著我,你送給我的那些寶貝我可是都拿給了皇上,而且也並沒有貪功,也是把它們的來曆說得清清楚楚的,這才有了你的今日!你要是所指為後者,那是我童貫在這朝中的份量,倒是有些道理的。

看著望著蔡相狐疑的童貫,皇上一笑,繞著童貫說:“蔡相所言極是,我朝派出個最高軍事長官去遼國為壽,讓人家看起來未免唐突。此事需計議,需計議。他日,如童大將軍願望得以實現,此處便可以明著叫北望台了!”

“是啊是啊,皇上無時無刻不把先皇遺願放在心上啊。”童貫高興起來。

“童大人為國之丹心,實在可嘉。”蔡攸說,比父親平靜。

“哦……”這聲音自蔡相的喉嚨間發出。

正在這時,東側山岡一陣喧嚷吸引了人們的目光。無數工匠正在將一塊巨石往山岡上邊拖。三條長長的繩索被無數的工匠拖拽著,巨石伴隨著每一聲嘿呦向前移動一點。那也是一塊風景石,那是預備著點綴著山岡的某一處的。每一條繩索都有六七十位工匠在拖拽。這艮嶽,南邊是二峰對峙,北又有一峰。南北走向,兩道山岡,中間為穀,穀中為一大池。園林通常的格局是三山一池,可這中間的池又西溢成池,東溢成池。一處一景,處處皆為景。特別是那兩道山岡中間的大池,景中有景,映著山岡,映著藍的天,白的雲。在拖拽那大石的過程中,先前建的景觀又被破壞著。名貴的樹木,小塊的山石,被巨石無情地毀壞。皇上皺起了眉頭。

“小景好造,大景難求。為大景,可不計小景。”蔡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