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笑了,說:“此刻要是有那麼一場瑞雪,景色當佳。”
是的,如果有那麼一場雪,會將那蕭索遮掩,隻留那鬆柏的翠綠和白的雪對應著。
許是因為那一塊巨石,許是滿目的蕭索,皇上沒提畫畫的事,好像身邊就沒跟個皇宮畫院待詔。
那大觀台其實是春夏賞景的地方,南側是峭壁,之上就是峰頂了。春夏的時候刮南風,因此,這裏是靜謐的,隻可聽到風的聲音,但是,這裏獨自著一個境界。而在這初冬,北風被那峭壁阻著,把冷都集中地擱在了這兒。
皇上捏了捏衣領的領口,跟蔡相說:“咱們還是回去計議給遼國皇帝祝壽的事吧。”
往回走的肩輿中,蔡相眉頭緊鎖。蔡攸說:“父親,童貫的事還隻是偵察,不必太當回事。”
父親眯縫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陰毒的光,那是父親看了一眼兒子,他歎了口氣,慢悠悠地說:“太平盛世,無事生非!”
“收複故土,可是宋人多年來心願,父親若反對,必為千夫指!”
“若縱容童貫,若宋遼開戰,若不能敗遼,我大宋豈不引火焚身?”
“如若開戰,當精細謀劃。”
“倘若童貫真的收複了故土,當更加驕恣,媼相可就成公的了!”
蔡攸就明白,父親反對北伐,反對童貫北伐,主要是擔心著他自己的權位受到挑戰。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父親已經開始極度地缺乏了自信。可是,無為著,卻身居要位,更危險著,父親你怎麼就不明白?
童貫騎著那匹白馬跟隨在皇上的肩輿後麵。皇上的肩輿後麵就跟隨著他自己。後麵是蔡相的肩輿。
跟隨在蔡相後麵的張擇端,想像著若是打一聲呼喚的口哨,那白馬定會奔到自己的麵前,想著那情形忍不住笑意就掛在了嘴角。
睿思殿,皇上就要進了大殿的時候,想起了身後還跟著個畫院待詔,停了腳步,轉過身來,麵對了張擇端,麵對了正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也跟著皇上進入大殿的張擇端。“哦,張待詔,看來今日朕是作不了什麼畫了,朕又談攤上了軍機大事。不過,朕可告訴你,朕是期望著看到你的大畫的!”皇上說。
“其實皇上今日依然是在作畫,作的是大畫,甚至可能是驚天動地的大畫。”童貫說。
蔡京看著童貫嘴角現出了點兒輕蔑的笑:這家夥還挺會說話的呢!人高馬大的一個家夥,還挺會說話的呢!
蔡攸也是那輕蔑的笑在嘴角一閃。但是,他點了點頭,說:“童大人說得是,皇上是在畫大畫。”
“臣也以為,皇上是在作大畫,甚至可能是驚天動地的大畫!”張擇端說。
“那咱們君臣就同作大畫!”皇上被誇得心情頗好。“哦,如此說來,蔡相也是在作大畫,童將軍也是在作大畫,咱們君臣同作大畫!”皇上笑著說。
“皇上作的是萬裏江山圖,臣作的還是小畫,小畫中的大畫而已。臣作界尺畫,往往需要登高而眺。臣已經對這京城之景觀發生了興趣,可是,有些可眺望景觀之處,臣卻去不得。”張擇端趁機說。
皇上望向了蔡相,蔡相說:“明日可到我處,可給你一通行信物,你願意去哪看景觀就去哪裏看,隻是別來這皇宮大內隨便看什麼景觀就成了。”
眾人笑。
“謝皇上,謝蔡相。”
“你可離去吧。”皇上對張擇端說。
睿思殿,壁上掛滿了字畫,君臣在字畫的包圍之中要商討軍機大事。當然,都嚴肅了自己。皇上在前方那高出一塊的地方,而通常蔡相是和皇上一同在那高出的一塊地方親近著,而今天,有了媼相在,公相不能不顧忌到人家的感受,你要是到了上邊,人家就也應該去那上邊,蔡相可不願意這媼相分享著自己的榮耀,就寧可自己也暫時地和皇上距離著。其實,要是就童貫自己和皇上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時常被皇上擺手召喚到那上邊去,沐浴在皇上的恩澤之中。但是現在有了蔡相在,童貫也寧願和皇上距離著。
“澶淵之盟,祖上所訂,如欲興兵北伐,皇上恐要擔上無視祖上的惡名。”蔡相輕歎了口氣,平靜地說。
童貫像看一個不認識的人似的,看著蔡相。
皇上一笑,說:“祖上訂澶淵之盟,無奈之舉,非祖上之本意。”
童貫笑了,趕緊接著:“皇上所言極是。想我今日之大宋,其繁華應該已超盛唐!如祖上在今日,必無澶淵之盟!逢盛世,收複故土,為萬世基業,我皇當名垂青史!”
“朝會群臣,所議,隻是為壽,探敵國虛實,當為我朝機密。”皇上說。
蔡相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知道再多說也是無濟於事。
“皇上聖明。”童貫高興。
“此前,林攄、高俅出使遼國招致侮慢,朕每念及此,鋼牙咬碎!侮慢朕之臣子,便是侮慢於朕!堂堂我大宋皇帝,豈是遼酋隨便侮慢的嗎?”皇上變了臉色。
蔡相更不敢做聲,那林攄出使遼國,還是他舉薦的人選呢。
走出皇宮的張擇端回首宣德門,現出了笑意。他終於,可以想去哪個高處就去哪個高處了。蘇東坡說高處不勝寒,在我張擇端的高處,我會很癡迷。皇上想讓我畫艮嶽,可是我並不喜歡艮嶽,那是人為的景。皇上也許以為我對皇宮更感興趣,那是皇上的家,皇上的老巢,我張擇端並不喜歡畫它們,那輝煌在我張擇端眼中有那麼一種俗豔。我喜歡的是汴水的瀲灩,瀲灩地遠去,融入萬裏江山;我喜歡的是這商家林立的汴梁街巷,行走著各色的人,這裏才更顯現著大宋的風貌!這才是我張擇端的大畫!張擇端甚至想振臂而呼:皇上,你就等著看我的大畫吧!
“今日就計議到這吧,出使事,朝會的時候可再議,諸愛卿可去了,朕也有些昏頭脹腦了。”說吧,皇上還兩手攥成了拳,向兩旁伸展,張著大嘴,全身的肌肉都在使勁,打了一和哈欠,無狀的哈欠。雖然表現的是無狀,但是,是因為高興著,才如此無狀。
這幾個臣子是不用大禮的,隻說了聲:“臣告辭。”就可離去。這一位皇上討厭繁文縟節。
“殿帥,留步!”皇上忽然喚。因為這個殿前都指揮使曾經出使遼國。雖然是副使。沒喚那個林攄,因為並不喜歡那個林攄,因為那個林攄是蔡相的人,而且這個蔡相現在顯然並不讚同著向遼國宣戰。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反對!
皇上站了起來,甩動著胳膊,說:“想到若能實現先皇夙願,朕真是激動不已,激動不已啊!”
“我大宋臥薪嚐膽,今收複故土時機已到。”殿帥知道皇上留他決不是為了抒情。
“朕今夜難眠,也恐難靜心於詩書繪畫。”
“皇上可出去消遣。”
“那個地道通了?”
“已經開通。”
“哦。師師……”
“師師已經在豐樂樓了。”
皇上一笑:“朕就去聽聽師師的小曲吧。那小曲好聽啊,酥人筋骨啊!”
“是。隨後,皇上就可以在那好好地睡上一覺。”
這一天中,皇上二出東華門。但現在,他一身便裝,白色的絲綢衣裳,還有那麼點泛黃的意思。跟隨護駕的,算上殿帥高俅,也就十來位。當然,也都是一身的便裝。他們快馬東去。夜幕降臨未久,街巷尚且燈火輝煌,行走著各色的人。這一對人馬當然引起著人們的注目而他們當然要回避著人們的注目,在你未及看清的時候已經快馬而過,一陣夜風一樣。
他們北折,踏上了直達艮嶽正門的那條路。在距離艮嶽正門不遠的路西,就是氣勢不凡的豐樂樓,到了近前的時候,皇上勒住了馬,那一隊人馬就都停了下來。皇上望向高俅,一笑,說:“還用去艮嶽嗎?”
高俅就明白了,皇上是不想鑽那段地道了。高俅看了看豐樂樓,雖然有喧嘩傳來,有樂聲傳來,有歌聲傳來,院內停有馬車、肩輿,但是倒還清靜。“其實也是可以的。”殿帥說。
“那就直接去了。”皇上說。
“好。”高俅就快馬在前。
這豐樂樓由無座樓組成,東西南北各一座,中間一座,都是三層的樓。高龜將皇上帶到了中間的那座。還好,進來的時候還真沒撞見什麼有身份的人,有的隻是候著的零星的下人。“就這座樓。”搶先下了馬的殿帥低聲向皇上說。
“哦。”下了馬的皇上應了聲就往裏闖。
殿帥趕緊跟著進了去。
早有漢子迎了來,嚷著:“客官留步,這裏是不接待客人的!”
皇上看高俅。
“別廢話,把李媽找來!”高俅眼睛一立愣,擺手說道。
“找李媽也是白找,這裏不接待客人!”
高俅火了,指著上邊說:“你知道這座樓的主人是誰嗎?你再羅嗦我拿了你的腦袋!你信不?”後一句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跟隨的護衛除了有兩個在外拴馬呢,都進了來。當即就上去了兩位,將那漢子反剪雙臂摁在了那兒。
早有侍女通風報信去了,一位老女人跌跌撞撞地從樓上下了來,一看到高俅,臉色當時就慘白:“原來是……是黃老爺!”
“怎麼,這兒的奴才還很橫嗎?”高俅瞅著那漢子道。
“不熟悉唄,他也是剛從別的樓派到這裏的,也是怕有什麼客人打擾這裏。”
“今天黃大老爺來會師師,如果有什麼閃失,你可當心腦袋!”高俅撇著嘴說。
“隻是……隻是師師今兒個身體有……有點不適。”
“黃大老爺和師師認識也不是一天了,那正好探望探望。”
“那……那我先去告訴師師一聲,也好讓師師有個準備。”
“快去!”
李媽跌跌撞撞地奔樓上去了。
皇上含笑地看向了仍被反剪雙臂的漢子。
高俅擺了擺手,道:“放了他吧。”
那漢子向高俅一鞠躬,說:“謝老爺!”向皇上一鞠躬,說:“謝大老爺!”而後抻著脖子喊:“給客官上茶!”
皇上向殿帥筋了筋鼻子,低聲道:“忒粗鄙啦!”
殿帥湊近皇上耳畔道:“我若不粗鄙,皇上就要委屈!寧可我粗鄙,也不能委屈了皇上!啥叫狗仗人勢?這就叫!”
“這都什麼呀?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皇上笑著說。
殿帥陪著笑,指旁邊座位道:“皇上可暫坐。”
皇上剛落座,李媽跌跌撞撞地下了來,那張白臉現在白得發黃,發灰,她說:“黃大老爺,請……請樓上去吧,師師……已經準備好了。”末一句,說得有氣無力。
“老爺子,放心去吧。”殿帥向皇上說。
皇上鼻中掉出了個“嗯”字,隨李媽上樓。去了三樓。
殿帥的腰板立即挺了起來,威嚴的目光望向屬下,他們在一樓一字兒排開。立即上前了一位,冷峻地望向殿帥,那是等待吩咐的眼神。“這裏,不能進人,也不能出人!”殿帥說。
“是!”那屬下說。
“樓後,外邊,也要安排兩個人!”殿帥說。
“是!”
三樓師師的門外,李媽向黃大老爺子一努嘴,說:“去吧。”
推門而入,師師正端坐梳妝台對鏡整理她的秀發呢,黑而潤的發。師師扭身望向皇上,嫣然一笑。皇上也一笑,口中念念有詞:“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含情。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湧。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這回風味忒顛犯,動動動,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壞小子來也!”就湊到了師師的身邊,就把頭擱在了時時的肩上,就和師師臉兒貼著臉兒。
鏡中的師師大眼睛撲閃了又撲閃,停住了,一推皇上,說:“你來聽我的小曲吧。”
“新的?不是新的朕不聽。”
“新的。”
“哦。”皇上雖然勉強,倒也耐著性子坐了下來,就看到了案上的茶。杯中有著半杯茶。再看師師的案上,另有一個杯子。
師師在皇上還沒有來得及多想的時候,過了來,拿起壺來,向杯中再斟了些茶,說:“聽說皇上來了,就趕忙地給皇上斟茶,可一想,人沒在麵前就給人斟茶,大概是不合禮數吧。”
皇上的心中立即就舒服了,望定了師師,問:“你想朕?”
師師低了頭,嘴角抿著笑,不回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眼前的案,已經擺了一張琴,纖指忽然就輕撥,鸚唇中歌聲和琴聲一同軟綿綿地流出:“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沾地絮。”
哀婉,淒惻,聽得皇上很不舒服。忽然他覺得這詞兒熟悉,而且很快就想起來了:“師師,這首《玉樓春》是周邦彥的吧?朕在皇宮中是聽過這曲子的,隻是與你所唱有所不同,你唱得更哀婉,更淒惻。師師莫非與這周大才子有什麼瓜葛?”皇上目光灼灼。
師師茫然。
皇上一笑,說:“周大才子可是風流才子哦。”
師師的臉紅了,低低地說:“周先生有了新作,總是拿來給師師先唱,或者改詞,或者改曲。”
“哦。”皇上深思。轉而就不耐煩了,起身來到師師近前,牽起師師,將兩腿一兜,抱在懷中,將臉兒在師師懷中蹭,在雙乳間吹著熱氣,師師癢得哈哈笑,把皇上的腦袋死死地摟住,皇上讓頭抬起了些,看著前邊的路,快步奔到了裏間,將師師往床上一放,就壓了上去。就壓出了師師許多的笑,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你個淘氣鬼!”皇上說,就去赤裸了自己,師師驚恐的樣子,望著屋的頂。皇上就來赤裸她,她是不敢阻止的,任憑擺布。皇上再次上來的時候,沒有了先前的溫存,直接地就進入,而且凶猛,而且還念叨起了進來時念叨過的那一套淫詞:“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湧……”念叨到這,喘著粗濁的氣息的皇上撲哧笑了,咋?那是他與處女交合的情形,可不是與師師交合的情形!道士說,與處子交合,益壽。可是處子不懂得風情,隻管眉兒緊蹩,仿佛是刀兒刺入她的身體。哪裏如這師師。可是連那個周老頭子也要來與朕分一杯羹,可恨,可惱!皇上就更奮力,口中的詞兒就也繼續:“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這回風味忒顛犯,動動動,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
床下,卷縮著一驚駭的老者,提舉大晟府周邦彥。仿佛他能看到似的,他不斷地向上望去。“你個老淫棍!”心中嘀咕。想一想自己來幹嗎來的,討論音律純粹是幌子,不覺笑了。
次日的朝會,皇上的耳畔總響著師師所唱的周邦彥的《玉樓春》。“此次譴鄭允中率我大宋使團,朕意童貫為副使,負責護衛之事,同時也提高此次譴使規格。想我大宋錚錚人物童大將軍,他大遼總不會也摁著下跪吧?”
群臣就發出笑聲。
“而且,除了帶上賀禮之外,朕還要派樂人去,讓遼國皇帝領略一下真正的音樂!可派大晟府的人去。可令提舉大晟府的周邦彥親自帶人前往。樂人嘛,十人為限。帶什麼人,周邦彥可定奪!”
“臣領旨。”就上前了大晟府的提舉,叩首。心中明白,一切都緣於師師唱起了《玉樓春》。頭腦簡單的師師把我周邦彥給賣了,不知不覺中就把我周邦彥賣個徹底。你周邦彥啊,也真是膽子夠大的,動誰的女人不好動起了皇上的女人。這一把老骨頭,唉,也要去經受那漫長旅途的折騰。
隨後的一日,童貫從畫院揀選了三十多位乘馬奔往城西的兵營。他們或為待詔、或為祗候、或為藝學、或為畫學正,地位再低的,則沒有揀選。自己有馬的,乘自己的;沒有,特許可以到皇宮的馬廄去借。“你們成日地琢磨著畫太平盛世的景象,殊不知這一切都要靠著我大宋將士的護衛!今天,我給你們個題目:連營三十裏!就是京城西之營地景象。上午隨便各處看,中午我在軍營犒勞你們,而後回來作畫,日落十分交畫!”出發前童貫交代。張擇端在了其中。昨日他早早地就去了蔡相處,蔡相吩咐蔡攸寫了封文書,蓋了官印,大意是:皇宮畫院張擇端,作畫需登高而眺,京城各處可提供便利,滿足所求。“至於皇宮嘛,就別隨便進了。如果需要,可再來找我。”蔡相說。拿著那文書,張擇端本來就要行動了,可是童貫來了。當然,領略一下城西的風情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其實這童大將軍關心起繪畫來,也不是什麼希奇的事情。一是童貫先前就曾經被皇上派往南方,到了杭州,專門給皇上搜求字畫等稀罕的東西。二來在這朝中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寫字繪畫已經成了風氣。那麼,現在紅得發紫的童大人出個什麼題目讓你作畫,完全可以看做非常正常的事情。
一出外城城門,便可看到鋪展而去的軍營。向北向南鋪展。童貫遙指一宏偉的建築,說:“看著沒?那就是帥府。你們可隨處去看,中午的時候,到那裏會合,我就在那裏請你們。好酒好菜!你們去吧,我可沒法兒一個一個地陪你們。”說吧,童貫策馬奔往帥府。
張擇端放眼望去,南方可見盡頭,便策馬南去,而後從那南方的盡頭北來。那兵營,或掩映在樹林之中,或裸露於平川。將士們或操練著,或歇息著。在那帥府的北邊,他看到了一處高台,他想那應該是點將台,在那高台前是一方廣闊的開闊地。他嗅到了酒香,循著酒香,他看到了釀酒的作坊。朝廷準許軍中釀酒,釀的酒可以拿出去賣,賣的錢補充軍費。皇上可以糜費無度造艮嶽,卻讓將士們在這自己賺錢。沒空兒感慨,張擇端明白,這應該是幅大畫,必須盡快地去看。可是他忽然想到,既然是一幅大畫,無論如何半天的時間是作不完的。難道童大人不明白這一點?難道童大人對繪畫毫無所知?可能嗎?皇上身邊的紅人,怎麼可能對繪畫毫無所知!如此,那這童大人的舉動是多麼地蹊蹺啊!張擇端忽然醒悟。他笑了。
童貫親自收畫。交畫的人多顯得不好意思,相當的不好意思。多為寫意,工筆,畫得出來嗎?《連營三十裏》,畫得出來嗎?童貫嘲弄地看著一張張畫。他看到了待詔李公麟的畫,不著色的一副畫,前為操練著的士兵,背向,前方,一紫袍將軍正縱馬而過,但是他向著他的麾下轉過了頭,目光淩厲,威風凜凜,分明畫的就是童大將軍。睹此畫,童貫當時就嚴肅了自己,心中也在讚歎:好一個威猛的大將軍!他向李公麟點了點頭,柔和地說:“待詔,去吧。”當張擇端站在了麵前,微笑地將畫交給他,他心中嘀咕:就這麼自信?等到將畫展開,他瞪大了眼睛,還是一張素畫,而且,就是一張軍事情報圖!大宋朝廷的京畿布防圖!沒有疏漏,方位相當地準確。士兵的多寡,當然無法確切。但是,畫著士兵們或操練或休息或忙碌的示意,分明真實記錄著白日所看到的情形,你可判斷著各個營區的性質。童貫抬起頭,望著張擇端,望著,忽然笑了,說:“張待詔,你很聰明!”
“前日在下湊巧窺得大人所謀,今日領會而已。不過,於景擇端倒確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
“可據我所知,你可是新婚啊。”
“為朝廷效力,內人定會理解。”
童貫站了起來,繞著張擇端轉了一圈,在張的麵前立定,翻愣著眼睛看著張擇端,溢出了滿臉的笑,而且好像口水要流出來的樣子,他說:“皇上會非常高興的!”聲音濕潤潤的仿佛那聲音帶著口水似的,還拖著尾音兒好像聲音墜著粘稠的口水拖得長長的。
本來這童貫一直給張擇端以剛武的印象,但是這瞬間讓你感覺這人還是個太監!張擇端頗有些失望。
“正道哥,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嗎?”安娘進了書房,郎君正在案前有些發呆,安娘進了來,郎君望向了安娘,溫存地笑了笑,安娘便也裂嘴笑了笑,後來安娘便柔聲地問。郎君回來得有些晚,但是,安娘一直等著郎君回來吃晚飯。雖然郎君一遇見她的目光就總是在嘴角掛上笑,但是,她覺得那笑不是那麼真實,隻是為了讓她看到笑才掛出。男人的心事總是埋在心中這她明白。可是她實在忍不住,進了來,要打探明白。
郎君斂起了嘴角的笑,望著安娘,甚至有些盯視的意思。嶽父已經回東武去了,我再離開,這家,會很冷清。嶽父已經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舉家來京城。這次回去便要變賣房屋。也許很快就能搬來,也許要很晚。“我得離開家一陣子。”他艱難地說。
“哪去?”安娘的眼睛稍微大了些,顯然並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大。眼神中顯露的是牽掛。
“可能要很長時間。春節是不能在家過了。我參加了前往遼國的使團。去給遼國的皇帝祝壽。”
安娘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她趕緊拿手背兒去揩,可更是撲簌簌。
郎君起身牽了她的手,到了座位那兒,將她抱在了懷中,臉貼著臉,憂傷地歎了口氣,說:“本不關擇端事,可擇端身披皇恩,豈能不思為國出力?”
“舍不得是舍不得,皇上需要你去你就得去,都說皇上是咱們的大媒人呢!”說罷,安娘的唇撮在了一起撮得老高,一副果決的神情。
出發的隊伍在皇宮北的玄武門集結完畢。大霧彌漫,皇宮染著霜,樹木染著霜,一切都披著一身的霧凇。沒有臣子相送,也許這令童貫感到些失望,不自在。隊伍單等他的一聲令下。雖然這隊伍的最高首腦是鄭允中,童貫是副使,但是鄭允中躲在車中隻等著童貫的安排。副使嘛,就應該操心那些旅途當中具體的事。已經在了馬上的童貫再一次望了望皇宮,那染霜的皇宮,來到鄭允中的車前,說:“鄭大人,我再去見一見皇上,看皇上還有沒有什麼吩咐。”
簾兒掀開,鄭允中向著童貫溫和地一笑,說:“你去吧,童大人。”其實要是見皇上也應該是他鄭允中去,至少也應該二人同去。但是,他知道童貫負有秘密使命,知道童貫在這朝中可是媼相,是皇上親近著的人物,獨自去見一見皇上這沒什麼不正常。
皇上沒在睿思殿。睿思殿的人說皇上出去看霧凇了。
皇上正在皇宮中悠然著的時候,看到了找來的童貫,童貫的身上也染著些霜花,皇上顯現一愣的神情,那意思是:這人不是在路上了嘛!
“皇上,臣馬上就上路了,臣來最後見一下皇上,看皇上還有沒有什麼吩咐。”
皇上的目光淩厲地刺向了蔡相,都明白那是對蔡相不滿了:你怎麼就不能夠送一送這使團?朕不送,你宰相還不送?你怎麼就不能去該囑咐的囑咐該叮嚀的叮嚀?
“禮節上的事,童大人多聽一聽鄭大人的意見。”蔡相避開皇上的目光,向著童貫說。
“童某知道自己副使的身份。”童貫應。
“旅途寂寞,想著有周邦彥他們呢。”皇上說。目光中流露出愛惜。
童貫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撲通,跪了下去叩首說道:“那臣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