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五嶽自墜落峽穀之後,便即弓著腰身、手撐崖壁,一任那梅殷泰然自若在崖頂說項,始終是默不作聲,不言不語。
李黑兒心下奇怪:“這小子眼瞅著大仇人安然離去,怎的連屁也不放一個?啊,不好,他性子激烈,憋悶之下別又氣出病來。”於是走上前打算安慰一番,豈知手方觸及胡五嶽後背,一股灼熱的氣浪陡然襲至,嚇的他“騰、騰、騰”接連倒退幾步,砰地靠往南側崖壁,失驚道:“你……你怎麼啦?大冷的天,為何全身滾燙?”胡五嶽依舊不語,喘息聲卻愈來愈重。
黑蛋更是惶恐,哆嗦著身子正要再去察看,左手忽然碰到一束溫熱的物什,心中不由一動,暗道:“好險好險,適才兩人爭鬥,竟把堵在羊皮卷外的石頭蹬去。嗯,我看還是把它藏進懷裏要安全些。”於是將圖冊取出塞入腰間。
便在此時,胡五嶽的身體突然大大晃了幾晃,他似在極力抗拒著什麼,雖是夜間,猶見陣陣霧氣從其頭頂不斷向上升騰。李黑兒咬咬牙,邁前兩步,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想去摸下他的額頭。胡五嶽倏地往旁一讓,艱難道:“趕快……躲去河邊,不然就來不及了!”黑蛋不解道:“咋的啦?你……”沈五嶽怒道:“廢話少說,快走!”
李黑兒腦中一懍,似是有所醒悟,當下不再猶豫,撒腿便向西麵跑去。剛行出數丈,就聽身後傳來“嗷”的一聲嚎叫,隨之“乒乒乓乓”的拳打腳踢聲,“劈裏啪啦”的碎石碰撞聲接踵而至。黑蛋心裏怦怦亂跳,待要回頭張望,一粒石子啪地自後擊中臀部,疼的他向前一跳,再也不敢耽擱,惶惶如喪家之犬奔向崖口。
到的河畔,崖內響音並未因距離增加而得以稍減,胡五嶽開始狂吼亂叫,那腔調聽來瘮人心魄,令的黑蛋毛骨悚然。他塞住雙耳,隻望怪叫聲快些停止,可事與願違,胡五嶽似乎有著無窮的精力,在穀內上竄下跳,反複折騰近半個時辰後,聲音忽又再向上一拔,隨之響起急驟的腳步聲——他竟然朝穀外衝來!
小黑蛋大驚失色,忙讓開崖口,俯身躲往一旁。他剛蜷起身子,就聽呼地一聲,胡五嶽已然旋風也似衝出崖穀,一頭紮進冰冷的河水,在裏麵不住騰挪翻滾。
李黑兒本能站直身體,順手撿起一根鬆棍,喊道:“趕緊上岸,你會凍死……”話至此處,齒間倏然開始“得得”打戰,再也接不下去。但見胡五嶽如同一條咬住釣鉤的大魚,四處竄跳掙紮,所到之處浪花飛濺,並且冒著滋滋白氣——那情那景,仿佛在熔爐中灼得通紅的鐵塊,猛然間被投進了冰涼的池水,從而帶出大量蒸汽……
過的會兒,黑蛋已完全鎮定下來,心知他堅持不了多久,在岸邊急得直跺腳,卻是無計可施。又過去頓飯工夫,胡五嶽忽然呻吟一聲,停止不動。他似乎已耗盡了氣力,多半個人陷進水裏,竟像是要隨波逐流,朝下遊漂去。
李黑兒心中一急,血液轟地疾衝腦顱,他盯著河水大吼一聲,臂膀前伸,左腿嘩地踏入激流淺處,匍匐下身子,尖叫道:“快拽住木棒!”胡五嶽聞言睜開雙目,勉力側過身體,一把抓住鬆棍,卻是再也沒有力氣劃水遊動。
李黑兒見狀深吸一口氣,右手指間緊緊扣進河畔泥土,左臂猛一發力,強行將胡五嶽拖至岸邊,隨後又自水裏慢慢地拔出左腿,遞向他麵前,發抖道:“抱…住…我…的…腿。”
胡五嶽烏紫的嘴唇頻頻顫抖,鼓起餘力攀住李黑兒腿腕,緊接著雙目閉合,腦袋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顯是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李黑兒右腿彎曲,先用膝蓋死死抵住岸沿,然後鎖緊牙關,竭盡全力朝後仰身,一點一點將胡五嶽拖離水麵。待的他肩膀上到河沿,李黑兒四肢同時用勁,大喝道:“給我上來!”胡五嶽應聲而出,蓬地滾往岸邊;他呼呼喘了幾口氣,驀覺兩隻眼皮如同灌了鉛一般,變得異常沉重,控製不住地想立刻昏睡過去。
就在這時,李黑兒籍著慣性撞至崖壁,由於右臂頻繁使力,就聽咯嘣一聲,已愈合了一半的斷處再次骨折,他禁不住慘叫道:“疼死我了!”當下冷汗直冒,蜷在地上來回抽搐的會兒,終於不支暈了過去。
胡五嶽耳聽著這一切,淚水不知何時已悄悄溢出眼眶,心裏不住狂呼:“決不能睡!我決不能睡!睡了兩個人都意味著死亡!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報答他的恩情!”想到這裏,他噗地咬破舌尖,先借肉體的痛楚驅散睡魔,然後意守丹田,打算調動殘餘潛能聚集內息。豈知過去柱香工夫,體內竟然毫無反應。胡五嶽自小得遇多位明師指點,曉得是因過分透支體力所致,當下並不氣餒,擯除一切雜念繼續探察內息。
時間緩緩逝去,他幾乎已遍察周身所有脈絡,卻依舊找不到一絲啟動之源。胡五嶽漸感不奈,忖道:“難道老天真的這般狠心,定要將我倆凍死在這荒嶺之間!”一想到無辜的小黑蛋也要陪自己同死,他目中又是一熱——驀地裏,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在腦海裏閃現:“眼睛裏麵不是還有熱量嗎?我何不將這裏作為氣息之源?”說來奇怪,他這個想法剛一出現,但覺雙目溫度陡然又增高了幾分!胡五嶽連忙集中意念灌注眼眶……慢慢地,這股熱流開始一點一點壯大,不大工夫,就由一股變作三股,又化作五股,十股……每股都猶同活物一般,隨著意念左衝右突,片刻即呈燎原之勢。
胡五嶽大喜過望,即刻全數引往丹田氣海。隨其意念的催動引領,那氣息行進得愈來愈快、愈來愈猛,漸漸地,他腦中開始覺得腫脹,眼裏則是火紅的一片,像是有無數根尖針在不停刺紮——胡五嶽毫不在意,決定拚著目盲也要恢複功力……也不知過去多久,胡五嶽倏覺眼前豁然一亮,隨之渾身上下一陣輕鬆。他眨巴眨巴眼睛,竟隱約能夠黑夜視物,心下更是歡喜,於是猛吸一口真氣,也未見他如何作勢,便自刷地躍起七八尺高度,穩穩立在岸邊。
胡五嶽心中雪亮,曉得此等異事定與那火眼麒麟相關,卻是刻意回避,不願深入去想。他探臂將李黑兒輕攬入懷,但覺精力充沛,內力尤甚於前,不由得對空長嘯一聲,然後伸左掌抵住其背心,昂然道:“為兄這便帶你去瞧看名醫,療治傷痛。哈哈,滋補好身骨後咱們同去京城,屆時一麵殺敵,一邊遍覽天下美景!”他興奮之下內息急速流轉,使得音色清亮飽滿,似可驅雲蕩霧直衝九宵。
小黑蛋得他輸送真氣,立時便清醒過來,喃喃道:“你這混蛋,周身上下怎麼熱得如同火爐……”語聲突地一頓,咧開嘴巴,叫苦連天道:“哎呦喂,你姥姥的,能不能慢點輸氣,想燙死黑爺不成?”
胡五嶽展顏一笑,柔聲道:“好呀,為兄敢不從命。”隨即撤出大部力道,開始緩慢注入真氣。黑蛋皺皺眉頭,又道:“老子不習慣呆在旁人懷裏,你快快找個地方把我放下。”胡五嶽搖頭道:“那可不行,你現在拖著病體,哥哥哪能忍心讓你受凍。”小黑蛋道:“你奶奶的,兩個臭男人摟在一起像甚麼話!眼下小爺精神好得很,何須……”胡五嶽打斷他,誠懇道:“兄弟,聽哥哥的沒……”黑蛋眼睛一瞪:“喂,打住打住。你害不害臊,哥哥長哥哥短的,我有承認過嗎?”胡五嶽斬釘截鐵道:“無論你承不承認,反正我已拿定了主意。哼!既然我比你大,這兄長篤定是要當的了。”小黑蛋愕然半晌,然後搖搖腦袋,苦著臉道:“沒想到啊沒想到,臭小子,你的臉皮居然比我還厚,我……”胡五嶽噗地點住他的啞穴,笑道:“羅哩羅嗦,你就省點力氣吧,明早裹紮完傷處咱們還要上路呢。”說完又封住其睡穴。
胡五嶽就這樣抱著黑蛋坐了一宿。到的晨裏,他選根上好鬆木一破兩半,做了兩塊精致的夾板,將李黑兒斷臂細細綁妥後,方才解去穴道。小黑蛋剛一睜眼,即刻開罵:“你娘的沈混蛋,對黑爺膽敢如此不敬!老子……,小爺……”
胡五嶽任由他去喋喋不休,也不搭理。他見有條小船在對岸泊著,便將黑蛋置入臂彎,騰身躍出三丈,輕飄飄落進艙裏,然後扯斷錨繩,掉頭向上遊劃去。
那峽間激流是何等勁急,可胡五嶽雖是逆流而上,單臂操槳,依舊是又快又穩。小黑蛋從小在北方長大,甚少下水,這刻見狀,話鋒不禁一轉,罵聲頓時變作了嘖嘖讚歎:“好哇好!臭小子,你很有一套嘛,劃船的身手居然……居然快攆上了李黑爺。”
胡五嶽瞥他一眼,微笑道:“怎麼,你也能逆水操舟?”
黑蛋仰天打個哈哈,不以為然道:“咋說話呢?若非小爺有傷在身,我浪裏黑條李少俠,哼哼!還能輪著你在跟前顯擺?”剛說至此,前方忽地打過一個浪頭,激的小船左搖右晃,小黑蛋駭然大呼:“哎呀,我的大姨姥姥,趕緊上岸。要翻!要翻!”
胡五嶽哈哈大笑,腳底略一使勁,穩住船勢,學舌道:“我浪裏黑條李少俠,哼哼,要……”小黑蛋見勢不妙,眼珠一轉,急忙換個話題,大聲驚詫道:“咦!這船裏怎會有如此濃重的藥材味?”胡五嶽經他這一打岔,注意力果被分散,吸吸鼻子道:“沒錯,不過船是昨夜那女子所有,她不像是個采藥的呀?”
黑蛋道:“那女妖精嗲哩嗲氣,惡心得要死,媽的,她會挖個狗屁的藥材。”語聲一頓,又嚷嚷道:“啊哈,味道好象是從底下傳上來的,你把我放入艙裏,小爺進去瞧瞧。”胡五嶽道:“不行,艙內太過狹小,船兒一旦搖晃起來,觸及斷臂傷處,可就麻煩了,還是上岸後再說吧。”這浪裏黑條李少俠剛剛受過驚嚇,猶自是心有餘悸,隻見他偏頭想了想,便不再堅持。
此際崖間那線天空開始變得湛藍明亮,顯是日頭已從東方升起。愈往北行,水勢愈發湍急,在東西兩旁壁立千仞的懸崖映襯下,河水被激蕩得如奔雷、似滾鼓,逼的船身拐彎抹角於內穿行。
胡五嶽不敢托大,讓李黑兒攬住己腰蹲靠在船艙,他則小心調勻內息,騰出手來操動雙槳,在迂回曲折中迎著急流奮勇推進。
約莫個多時辰,水勢漸趨平緩,然則兩麵的山崖卻顯得更加高峻;無數棵身軀奇偉的老鬆,或張牙舞爪、或鱗甲蒼勁,森然密布於能夠吃住陽光的山壁。
這刻胡五嶽早已累地汗流浹背,不過他也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在大自然的施壓下,經過頻繁的提氣換力、冷熱交換,其體內異常之息終於能夠漸漸通圓,為己所用……
黑蛋始終在旁偷眼觀察胡五嶽,見他眸中紅光乍隱乍現,再也忍不住,扯扯衣衫道:“你……你昨夜究竟怎的了?變得那般恐怖嚇人。”
胡五嶽一直不願去麵對這個問題,本待不理,可一看到黑蛋渴求的眼神,竟頗覺不忍,於是長歎一口氣,緩緩道:“那姓梅的也不知練的是何武功,掌力冰寒徹骨,我昨夜隻與他對了兩掌,便……便激的體內煩亂不堪。”
李黑兒匝舌道:“有那麼厲害?所……所以你就成了……嘿嘿。”胡五嶽擺他一眼,低聲問道:“我是否變得如同野獸一般,六親不認了?”黑蛋吐下舌頭:“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那樣講哦。”胡五嶽小聲道:“兄弟,你便說了也是無妨。”抬頭呆呆地望向群山,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