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約莫頓飯工夫,梅殷試了試李黑兒的脈象,隻覺跳動有力,渾無半點中毒征兆,不由奇道:“他的脈搏如此穩定,因何還是昏迷不醒?”又見小黑蛋始終托著右臂,便卷開袖口細細看了會兒,禁不住心頭一酸:“這孩子恐怕是被疼痛迫得暈厥。”忙伸指點住穴道為他止痛——便在此時,梅殷似覺察到什麼,輕舒猿臂掂了掂他的身子,隨後眼角忽然變得濕潤起來。
他微閉雙目,略略控製一下情緒,又仔細端詳了一遍懷裏的李黑兒,目中霎時溢滿憐惜之情,喃喃道:“孩兒呀,你兒時又胖又結實,任誰見了都誇大哥大嫂好福氣,可現在呢?你骨瘦如柴,尚不及一袋米重,當真是吃苦受屈了。”再輕輕摸下他的臂彎,皺眉道:“這右臂傷情怎會如此嚴重?唉,若不早做醫治,定會落下殘疾,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裏。”抬頭望眼山上,驀又想起一事:“不好,天氣寒冷,小眉可別凍著了。”懷抱黑蛋急急往山頭走去。
他並不曉得,其實小黑蛋一直保持著清醒——由於他丹田裏存有大量胡五嶽的真氣,區區毒息並不能奈何於他,因而此前諸般舉動全是有意為之。
原來在戰局僵持的時候,李黑兒見胡五嶽欲做性命之搏,甚為驚恐,忙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卻未想到反而害了他。當是時黑蛋心如刀絞,待要起身查看他的傷勢,又被康旺穀搶在了前頭,於是心念一轉,便起了為胡五嶽報仇的想法,繼續假作昏迷……然則梅殷這一番充滿感情的自言自語,卻又使黑蛋陷入了迷茫:“他不像是在說謊,他……他如果真是我叔叔,我該怎麼辦?”
梅殷上到山頭,見女子依舊熟睡並無大礙,便一手一個,抱著兩人順河岸往北麵馳去。小黑蛋緊閉雙睛臥在他懷裏,雖聽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卻無絲毫寒冷之意,疲累之下,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待他醒轉,更覺溫暖異常,四下看看,原來身處一頂帳篷之中,炕頭燃著炭火,炭上一壺茶水正咕嘟嘟冒著熱氣。
李黑兒坐起身,但見右臂斷處已然上好了夾板,而且一望便知出自名醫之手,心下暗道:“裝夾板時定然有人點了小爺的睡穴,否則我一準痛醒。”
黑蛋挪到炕沿,正要倒碗茶水,鼻間倏地嗅到陣陣食物香氣。他使勁抽幾下鼻子,發現居然是多種美味混合,不禁微閉雙目細細分辨起來。過得片刻,李黑兒狠狠往肚內咽口饞唾,搖頭晃腦道:“乖乖我的娘,竟然是六菜一湯!有酥骨魚,有川豬頭,有釀肚子,有爐焙雞……咦?還有兩樣是甚麼好東西,嗬!對了對了,一樣是金華上蔣村的極品雪腿,這另一樣麼?另一樣麼……”
驀地裏,門簾一起,一個黑糊糊的身影闖了進來,那人前腳剛剛落入帳裏,便忙不迭叫喊道:“小朋友,那爐焙雞和極品雪腿你都曉得,還有一樣怎能猜不出來?再猜猜再猜猜,猜出來老夫重重有賞!”卻是個麵色蠟黃,形容瘦削的長須老者,就見他滿臉急切之色,正自低著頭,巴巴地望著小黑蛋。
李黑兒哈哈一笑,又眯縫起眼睛,伸長了脖頸,兩隻鼻孔一開一合,朝著香味處深深吸地幾吸,忽然一拍大腿道:“姥姥的,居然是千裏湖羊脯!奇怪呀奇怪,此處怎會有這等美味?饞死小爺啦!”
老者突地打個趔趄,顫聲道:“小……兄弟,不著忙不著忙,快告訴老夫,還有一味湯……是什麼?”
小黑蛋嘴巴一撇,不以為然道:“這道湯難得住旁人卻難不了我李黑蛋,不就是那鮮筍暗香湯麼?”話音方落,老者搶前一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激動道:“你小小年紀,這許多菜肴名稱是從何知曉的?”
小黑蛋眼珠骨碌一轉,嬉皮笑臉道:“想知道還不容易,趕緊把小爺讓進隔壁帳篷裏去,嘻嘻,海吃海喝一頓後,我管保告訴你。”
老者一把將他抱起,沒口子答應道:“好說好說,老夫包你吃個夠。”嗖地一聲穿出門去。
到的門外,黑蛋嚇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見外麵密密麻麻不知支了多少頂帳篷,仿佛置身於軍營之中。他剛要張口詢問,那老者身子向右一擰,刷地縱出三、四丈遠,隨後黑蛋眼前突然出現兩個持槍士兵,齊齊欠身道:“見過韓先生。”老者點點頭,一推門,進了另一頂帳篷。
這刻已是黃昏時分,進的帳內,黑蛋就覺眼前一亮,入目盡皆燭火,映得滿室溫暖如春,不由得探頭探腦,欲待細細打量一番。便在此時,一股濃鬱的香味忽然撲鼻而至,黑蛋的注意力立馬轉移,被炕上老大一張餐桌吸引住,當下饞唾橫流,不停嚷嚷:“哇呀!桌子中間擺的可是千裏湖羊脯?老朋友、老先生,快點快點,抱我上炕。”
老者應道:“好說好說!”看情形似乎比他還著急,竟在帳內施展起輕功,往前一縱,盤膝落於炕上,伸手將整盤羊脯端到他麵前,催促道:“小朋友,這些美味都是你的,快吃快吃。”
有肉送到嘴邊,小黑蛋哪會客氣,當下手也顧不得伸,頭一低,一塊羊脯已然入口——按理其吃相甚是不雅,可老者卻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盯住他的嘴巴,連珠介發問:“你從前吃過麼?在哪裏吃的?是否這個味道?”
黑蛋眼皮朝上一翻,埋怨道:“叫啥叫,還想不想讓我吃了?小爺經你這麼一嚇,根本未及辨明滋味,就吞進了肚裏。”低頭又吃進一塊,含糊道:“你趕緊鬆手,讓我細細品嚐。”老者點頭如搗蒜,急急陪笑道:“說的是,說的是。”小心翼翼將他放在炕間,自己挪至另一頭。
黑蛋將腦袋湊到盤沿,瞅著肉脯歎息道:“唉,自從離開那牛糞村,再沒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小爺嘴裏憋得淡出了鳥!姥姥的,今日終於可以解解饞啦。”言罷伸長舌頭往裏一卷,兩隻腮幫子頓時高高鼓起。
老者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他的舉動,見狀失聲道:“舌卷美脯味陶陶!小朋友,你果然是此中高手,告訴老夫,這種吃法是誰教你的?”
黑蛋也不搭理,一邊放口大嚼,兩隻眼睛還不閑著,骨碌著眼球在桌上來回巡視;驀地裏,就見他雙眼放光,把盤子朝桌上一擱,拽過一隻青花瓷盆,嘟噥道:“爐焙雞啊爐焙雞,咱哥倆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呀?”撕去一隻雞腿便往嘴裏送。
就在此時,門哐當一聲被人一腳踢開,飄進一股脂粉香氣。黑蛋驚地驚,方要抬頭去瞧,鼻間香氣倏然轉濃,隨後耳邊響起一聲嬌叱:“臭小子,害得本小姐好找,原來躲在這裏偷吃!”話音剛落,入口的雞腿啪地被人奪了去。
小黑蛋大怒,扯開嗓子正要開罵,雞腿忽然又被塞回了嘴裏,緊接著左麵臉蛋叭地傳來一聲脆響,竟是挨了記耳光,隨之來人嗔道:“哎呀,惡心死啦,還給你還給你,差點弄髒了本郡主的手。”
這耳光來的既突然又結實,黑蛋就覺腦中一陣嗡嗡:“她的聲音好生耳熟,會是誰?”捧著臉蛋勉強望去,但見炕頭站著一個粉衣粉裙的窈窕女子,一手叉著蠻腰,另隻手執一香帕,正遮在臉前不住扇風。
黑蛋心中瞬間轉過七、八個念頭,終於強壓下怒火,暗道:“媽的,敵情難測,老子又受著傷,暫且忍忍吧,按兵不動方為上策。”於是拿眼睛不住向女子偷望,現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
那女子見他不言不語,將帕子兜頭一扔,瞪眼道:“看什麼看,瞧我不挖下你的眼珠子。”對著黑蛋虛晃一掌,俯身道:“你前夜的威風哪裏去了?有本事就再嚼下舌頭?哼哼,本小姐即刻要你好看!”在燭光的映襯下,終於看清其長相,竟是一個模樣清麗的嬌俏女子,長著一張瓜子臉蛋,麵色白裏透紅——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難掩其美貌……隻惜她此際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落在黑蛋眼裏卻是毫無半點美感。
小黑蛋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原來是那個嗲哩嗲氣的母妖精。奶奶的,這騷貨下手忒重,好漢不吃眼前虧,小爺暫且咽下這口氣,待養好了傷再與你算帳!”計議一定,遂苦著臉道:“這位漂亮姐姐,小弟與您素不相識,緣何有此一說呀?”
女子怒道:“狗奴才,當著本郡主的麵還敢撒謊,想來是巴掌打得輕了,這便要你長長記性!”掄起小手便欲扇下。
黑蛋腦袋一縮,慌忙躲進炕裏,搖手道:“慢來慢來!啊,我好象想起來了,您是不是船上那個……”便在此時,那老者突然重重咳嗽一聲,打斷道:“眉兒,不許在此胡鬧,趕緊回你帳裏去。”
女子嬌聲道:“不嘛,我就要在這裏。”老者嚴肅道:“不成,為師有要緊之事須得辦理,你身子尚未好透,快回房歇息。”女子咬牙道:“師父,是不是又與這臭小子有關?”老者起身行到她身邊,柔聲道:“你爹爹明日將到,一個大姑娘家怎能隨意亂跑?眉兒呀,你可要聽話,待會師父給你送好吃的去。”女子猛地跺下腳,指著黑蛋恨恨道:“這狗奴才有甚麼好,你們都護著他?”朝地上啐一口,氣道:“臭小子,你給我等著,本小姐與你沒完。”身形一晃,摔門出屋。
老者望著她的背影歎口氣,待轉過身子,頓時又恢複笑臉:“小朋友,快吃快吃,不會再有人打攪啦。”
黑蛋一挺胸膛,滿不在乎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擋,李黑爺縱橫江湖十幾……”一眼瞅見老者的白胡須,忙改口道:“那個……好多載,又怕過誰來?”撲到桌邊,甩開腮幫子又自大嚼起來。
那老者雖然心急,卻是頗有涵養,見他吃得興高采烈,便在帳中來回踱著方步,不去打擾。過得柱香工夫,老者估摸著他也該飽了,腳步一頓,和顏悅色道:“小朋友,咱倆可以聊聊了吧?”
小黑蛋抓塊火腿用牙咬去個角,然後丟進盤裏,嘟噥道:“再等等嘛,小朋友還沒有吃盡興呢。”又挑根肚絲放進嘴巴,眯著眼品嚐起來……他尋遍桌上美味,吃一口讚一句,卻每樣都淺嚐輒止,擺明了是在耽誤時間。
老者麵色漸漸陰沉,眉頭朝上一聳,剛要說話,黑蛋咕地打聲飽嗝,道:“老朋友,這道湯是誰燒的呀?”老者一怔,忙道:“乃是出自老夫之手,有什麼不對麼?”黑蛋撇嘴道:“姥姥的,這些菜倒也湊和吃的,湯卻是怎麼搞的,與涮鍋水差不許多。”說完翹起二郎腿,也斜著雙眼不住打量老者。
他雖然橫挑鼻子豎挑眼,那老者卻絲毫不見生氣,反倒麵露喜色,顫聲道:“小朋友,你當真是行家,這湯的燒法……確已失傳,乃是老夫私下琢磨而成的。”
黑蛋眼睛一瞪,生氣道:“這便是你的不對了,那鮮筍暗香湯貴在‘暗香’兩字,可你呢?卻恨不得讓香味飄得漫山遍野,沒的壞了小爺的胃口。”
老者顯得愈發激動,忙不迭應承道:“是極是極,老夫技藝淺薄,原不該妄自動手,糟蹋了這道極品高湯。”語聲一頓,把腦袋湊到黑蛋眼前,顫抖道:“好孩子,快告訴老夫,那韓奕……韓老先生現在何處?你又是如何識得他的?”
黑蛋聞聽此言,似是吃了一驚,衝口而出道:“哪有甚麼韓老先生?教我做菜的是牛糞村的王木匠啊!”
老者麵色陡然一變,砰地拍下桌子,厲聲道:“小小年紀,偏不學好!哼,老夫耐心有限,你再敢滿嘴謊言胡說八道,別怪老夫不客氣!”話音方落,桌上盆碗碟筷忽然齊齊蹦起三尺,隨後又齊齊落回原處,卻是連湯汁也未濺出一星半點。
黑蛋經過連番曆練,眼力已非等閑,見狀心中一懍:“老家夥這一手不賴呀,不像是在耍雜技。媽的,他因何臉色陰沉,發這麼大脾氣,是我說錯話了嗎?”眼珠轉地轉,陪著小心道:“老朋友,那依您的意思,教我燒菜的應當姓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