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又拍下桌子,瘦臉往前一探,喝道:“甚麼叫應當姓韓?當今之世除去我家長兄,又有誰人能夠創此絕美菜肴!”這一掌雖然不再蘊含內力,可他怒氣絲毫未見減弱,腮間胡須有根根上翹之勢。
黑蛋一怔,登時憶起進帳時士兵對他的稱呼,心裏隱隱摸到些頭緒,忙大拍馬屁道:“那是!放眼天下,環顧宇內,除了韓氏一族,又有誰人能夠燒出此絕頂好菜?即便有人勉強燒的,又有哪個敢在韓家門前耍斧頭?”見老者胡須重又恢複原狀,即刻快馬加鞭:“姥姥的,那些膽敢耍斧頭的,便是養上六十頭騾子八十匹馬,每天換乘一騎,連續攆上一百四十天,也不見得能瞅見韓家的背影!”
老者微微一愕,失笑道:“這個比喻倒也新奇。”麵色一整,鄭重道:“小朋友,這麼說你確是見過我家兄長了。”
黑蛋笑嘻嘻道:“你說見過就見過吧,我……”老者神情複又趨緊,斥道:“小娃子,既然相遇,便是有緣,不得再不盡不實、遮遮掩掩,快說,你是在哪裏見到他老人家的?”
黑蛋哭笑不得,心道:“小爺飽食一頓美味,本不想騙你,既然你非要把騾子當成馬,那我隻好爬上去騎一騎了。”便道:“說來話長,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啦。當時小爺落難到山西境內,在距太原府不足百裏一個叫牛糞村的地方,突然遇見了王……啊,不對,是韓老先生。嘿嘿,當時他一見我別提有多高興了,衝著小爺又是作揖又是行禮的。我說不必啦。他推辭再三終於長歎一口氣,與我手挽起手,說那老朽就高攀了,今後咱們平輩論交,我是哥你是弟,大家……”
聽到這裏,老者胡須刷地豎起,蓬地再拍桌子,激的湯汁四濺,怒道:“放肆!你……你再敢瘋言瘋語,老夫不會客氣!”黑蛋趕緊縮回炕裏,慌張道:“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你若想聽假話,何不早說?”
老者咬牙道:“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孩?六、七年前你還穿著開襠褲,卻居然……居然與我家大哥稱兄道弟,咳咳,氣煞老夫了!”雙目逼視黑蛋,一步跨上炕頭,惡狠狠道:“在你這個年紀,老夫最看不慣兩種人,一為謊話連篇者,二就是目無尊長之輩,哼哼,不曾想你竟然兩樣都占全了!很好很好。”說完攤開兩隻又瘦又長的手掌,低頭看了一眼,然後蹲在他身邊。
黑蛋蜷起身子,叫道:“我沒有撒謊!你……你凶霸霸的,是不是……是不是想偷偷殺了我?”
老者皺下眉頭,冷冷道:“老夫崇儒尊佛,平生不曾傷得一人,何況你這個孩子。”
黑蛋內裏一安,心情頓時轉好,當即決定恭維他幾句,於是偏過右邊白臉蛋,大聲讚道:“難得啊難得,老前輩身為武林絕頂大高手,卻是慈悲為懷,與人為善,依我看呀,什麼少林的和尚武當的道士,連您一根腳指頭也比不上。”偷瞥老者一眼,見胡須似有下垂跡象,忙趁熱打鐵:“老前輩,小的……手無那個抓雞之力,你老就行行好,放過小子吧?”
老者神色趨緩,盯住他望了片刻,目光驀地聚攏作一處,然後麵無表情道:“那就據實道來。”
黑蛋就覺他的眼神好象在哪裏見過,心中沒來由一緊,卻是躲避不開,不禁喃喃道:“其實那人姓王不姓韓,他是個木匠,我……”
老者勃然大怒,截斷他道:“住口!那鮮筍暗香湯普天之下隻我大哥一人會的,難不成他改姓去做了木匠?我韓氏一族祖輩定居在蘇州,便是改行做木匠又怎會去那山西?哼,你給老夫聽仔細了,我大哥姓韓名奕字公望,他是何等人物,又豈會行改姓更名這大逆不道之事?!”他越說越氣,右手五指向下一抓,竟生生插進了堅硬的炕裏,恨恨接道:“小娃子,自打你進了這頂帳篷,便始騙吃騙喝,沒說過一句正經話,的是可惡之極!”話至此處,那白花花的胡須忽然無風自動,筆直地立作一個直角,指向小黑蛋。
黑蛋就覺他鋼刷般的胡子裏注滿了內力,雖相距數尺猶帶著森森寒意,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嘶聲道:“我沒有!你……你究竟要把我怎樣?”
老者俯下身子,從炕上拔出雞爪般的手掌瞅了瞅,淡淡道:“我能怎樣?老夫既能治得了你的臂傷,便可將它再恢複原狀。”言罷將右掌插入黑蛋臂彎。
值此危機時刻,李黑兒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樣物什,張口叫道:“慢點!你那兄長是否編過一本做菜的書?”
老者渾身一震,手腕翻轉,避過其斷臂,攔腰將他抱起,激動道:“你說的可是一本菜譜?小朋友,它是何種形狀,你……你能形容一下嗎?”
小黑蛋豎起左手食指,對著他的臉虛空畫個方框,慢騰騰道:“那書用麻線裝訂,封麵是綠色的,展開以後嘛……嘿嘿,足有你這瘦腦袋三個那麼大,對也不對?”
老者對其無理舉動視而不見,顫聲道:“對,對。吾兄崇尚自然之道,平生最喜綠色,因而所輯菜譜原料皆取之於田野山水。小朋友,這綠皮書的名字……是否叫做《易牙遺意》?”
黑蛋暗暗鬆口氣:“好險好險,虧得小爺腦子靈光,轉得比閃電還快,否則老家夥稍一使勁,這條臂膀恐將再也愈合不了啦。”卻不痛快作答,瞅眼老者翹起的胡須,皺眉道:“好威風啊,欺黑爺嘴上沒毛是不是?快把這瘮人的玩意給我挪遠點!”
老者幹咳一聲,內裏隱覺慚愧:“常言說得好,關心則亂!唉,老夫都這把年歲了,怎的還是耐不住性子?”強笑道:“小兄弟,適才……多有冒犯,還請擔待。”長須往下一耷,重又恢複柔軟。他起身行至炕角,先將黑蛋輕輕放下,然後伸手拽過一床棉被墊其腰間,這才盤膝坐在對麵,和顏悅色道:“小朋友,你究竟是在何處遇見我家兄長的?他老人家身子骨還好吧?望你能夠細細道來。”
黑蛋這刻已然心中有底,豈有不刁難的道理,當下小臉一板,憤憤道:“早早這麼對待小爺,不就啥事都沒了嗎?”
老者心道:“這桌酒席原是為貴客準備,老夫卻擅自做主,一股腦全交代到了你的胃裏,對你哪點不好了?”卻是不敢再行招惹,低聲下氣道:“你有所不知,老夫與兄失散多年,哪曾想竟會在此邊陲之地獲他訊息,驚喜之下,難免有些失態。”
黑蛋依舊不依不撓:“別假惺惺的啦,你當我不知道,嘴裏一口一個小朋友,其實是口是心非,早做好了過河拆橋的打算,哪裏是真心想待我好了。”
老者心緒既定,自不會再與他一般見識,誠懇道:“老夫適才確是言行激烈了些,刻下你盡管放心,若得到我兄下落,老夫自有好處與你。”
黑蛋半信半疑道:“那過河拆橋的壞事你或許做得不多,但過河抽板的損招定然用過不少。喂,我說出來後,你可不許說話不算數,翻臉不認人呀。”
老者氣又開始往上竄,心道:“豈有此理,老夫活了這大把年紀,還從未被人下過如此評語!”冷哼一聲,淡淡道:“小兄弟多慮了,老夫絕不會出爾反爾。”
小黑蛋看已占足上風,決定見好就收,於是左膀朝後一搭,舒舒服服靠在棉被上,問道:“那書好象有兩卷,分為十二類,記載了一百五十多種吃喝方法,對不對呀?”
老者眼中一亮,失聲道:“不錯,此人確是我家兄長無疑。大哥啊大哥,您不愧是食中之神!”略略鎮定下情緒,接道:“記得他當年離家時隻完成了一部上卷,製作方法也僅載有七十餘種,目下已增至這樣多了麼?”
黑蛋道:“是啊,不光是菜肴,還有調料、飲料、糕餅、麵點、蜜餞等好多好吃的東西……”說到這裏,他咕嚕咽口唾沫,突然抬高嗓門道:“他媽的,小爺現在雖已填飽了肚皮,可一想起來還會流出口水。”望眼老者,見他神情激動,眼眶變得濕潤起來,心中立時明了,卻故作驚奇道:“哎呀,你也饞了是不是?要不然眼睛裏麵怎會流出口水?”
老者一驚,忙以袖遮麵道:“哪裏哪裏,小朋友說笑了。你再仔細想想,是否……還有所遺漏?”黑蛋撓下腦袋,忽猛拍大腿道:“對啦,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一種吃法!奶奶的,枉那老爺子還總誇小爺記憶驚人呢。”
老者俯下身子,目光炯炯道:“說來聽聽,是種甚麼方法?”
黑蛋道:“好象喚作食藥之法。我那老兄說了,按它做出來的菜,味道濃的,不使人吃了腹中悶脹,味道淡的,不使人吃了感到單調無味;長此以往,可使人延年益壽,長生……”語聲一頓,忽伸指戳下老者,恍然大悟道:“啊哈,我曉得啦,你巴巴地趕來追問,定是怕自己短命,想從我這尋到食藥方子,做個老不死的萬年烏龜,是也不是?”
老者似未聽見其揶揄之辭,微閉起雙目,喃喃自語道:“大哥果然了不起,那曠世未有的食藥之法竟真的被你研製成功,當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啊!”
黑蛋一直覺得他胡須生得比較有趣,內裏早已是躍躍欲試,這刻乘他神馳於外,趕緊偷偷地摸了一把,方才笑嘻嘻道:“老朋友,你上當啦,那食藥之法其實並不如何神奇靈驗,否則……”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了個激靈,伸首瞅瞅四周圍,話鋒一轉道:“奇怪,這帳篷怎麼會是方的,你擺了這多櫃子做甚用呀?”
老者神色一清,盯著他吸了口氣,正色道:“小兄弟,目下老夫隻關心我那長兄的去向,快告訴我,他真的是在山西嗎?”
黑蛋繼續環顧左右,驀地裏,他手指東首,大聲叫道:“哇呀,那裏立的是個灶頭麼,形狀好生古怪。姥姥的,小爺見多識廣,卻竟然……”老者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他道:“小朋友,些許物件何足掛齒,待會老夫自會給你詳細解說,現在咱們言歸正題,我那兄長……”便在此時,遙聽帳外傳來士兵們整齊的喝聲:“見過梅大將軍!”
老者身軀一震,麵上神情接連數變,他略一沉吟,倏低頭深深地盯住李黑兒的雙眸,嚴肅道:“你給我牢牢記住,今日所言不得讓旁人知曉!”黑蛋隻覺腦中一陣迷惘,不由得點頭道:“我記下了。”話音方落,帳門洞開,梅殷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二人眼前。
老者忙下炕迎上前去,恭身道:“將軍,韓爍向您請罪。”
梅殷微微一怔,笑道:“韓先生不必多禮,你這兩日辛苦勞頓,何罪之有?”
韓爍依舊弓著身子,沉聲道:“老夫擅自做主,竟把將軍待客的菜肴與了他人下口,望您見諒。”
梅殷哈哈大笑,挽住韓爍手臂行至炕前,指指李黑兒道:“下口的是他吧?無妨無妨,梅某今晚所待貴客不是別人,正是我這失散多年的侄兒,李思嵐。”
此話剛一出口,帳內同時響起兩下驚咦之聲,韓爍奇道:“他怎會是將軍的侄兒?”李黑兒則結結巴巴道:“你……你叫我……什麼?”
梅殷充滿深情地望著他,柔聲道:“孩子,你受委屈了,李思嵐才是你的真名啊。”
李黑兒偏頭想了想,忽然撇撇嘴巴,大聲道:“我不信,這是個甚麼狗屁名字,聽起來娘娘腔得一塌糊塗。我不要!”
梅殷麵色往下一沉,衝口而出道:“不得胡言亂語!此名乃是你父為紀念你母親而起,你怎可不要?”
李黑兒愣地愣,突然刷地站直身體,圓睜雙目道:“紀念我母親?她已不在人世了嗎?”踉蹌幾步,嘶喊道:“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誰?我的父母又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拋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