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回 性頑劣 少年自討苦(3 / 3)

梅殷深深地歎了口氣,目中滿是憐憫之色,他探臂將黑蛋攬入懷裏,張了張嘴似想說些甚麼,卻是欲言又止,竟又咽了回去。

李黑兒掙脫他的臂膀,撲通一聲跪在炕頭,號啕大哭道:“求求你了,你再不說出來,我會瘋了的!”

這番痛哭來得突然而猛烈,內裏滿蘊絕望、憤懣與不解,顯是出自於心發乎於情——尤以此際,那尖銳而略帶沙啞的哭聲從小黑蛋這玩劣少年口中發出,更使得帳中氣氛驀然改變,頓時憑添無盡傷感。

那梅殷隻聽的幾聲,神色便自趨緊,急忙伏下身軀展開右掌抵住他背後心俞穴;隨這一按,李黑兒眼神驀顯朦朧,就見他胸膛先是一連幾個起伏,緊接著喉部一陣蠕動,瞬那之間竟止住了哭聲。

梅殷一邊緩緩向裏輸送內息,一麵澀聲道:“孩子,你迭逢劫難,身體太過單薄,目下斷不可情緒激動,否則傷上加傷可就麻煩了。”言罷略一遲疑,又俯在他的耳邊輕聲道:“這真陽之氣對你大有助宜,你先閉目歇息片刻,待會兒二叔再告知你其中原委,好不好?”

黑蛋隻覺倦意上湧,禁不住想闔去眼皮,喃喃道:“你…你說話可得作數。”梅殷柔聲道:“那是自然,你先靜靜地睡上一個時辰,屆時二叔……”語聲至此突地一頓,掃眼身旁韓爍,那韓爍立時明白,欠身道:“梅將軍,你叔侄二人分別多年,定有許多話要講,老朽先行告退了。”

韓爍退後幾步正要出帳,梅殷忽道:“韓先生,太子明晚將設宴款待漢中府學,適才點名要你親自下廚,望先生早做準備。”

韓爍身形一凝,吃驚道:“漢中府學?便是太祖爺諭口親封的府學教授方孝儒嗎?”

梅殷皺下眉頭,俯身瞧眼李黑兒,見他並未驚著,看模樣似已沉沉睡去,便扯過棉被蓋住其身,點頭道:“不錯,他上月剛剛到任,聽說太子在此巡視,特來拜見。”說到這裏,忽然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聖上竟會親口封任區區一名府學教授,當真是奇怪得緊。”瞥眼韓爍,隨口問道:“怎麼,你也知道他?”

韓爍不假思索道:“嘿!豈止是老朽知曉,自他封任起,雖然短短數月,這消息卻如同長了翅膀,如今這大江南北的讀書人,恐怕沒幾個不曉得方孝儒的大名啦!”

梅殷愣地愣,不由得挺起身軀,望著韓爍愕然道:“哦?竟有這大影響!先生且不忙走,請接著往下說。”

韓爍詫道:“將軍竟不知麼?此人既是皇上諭口親封,在坊間的影響豈同小可!”輕撚胡須瞅了瞅梅殷,隨又恍然:“也難怪梅將軍,您已離京多日,且整日忙於軍務,消息確也閉塞了些。”

梅殷微微頷首,繼續問道:“是嗎?你都聽到些什麼,說來聽聽。”

韓爍清了清嗓子,引的胲下長髯一陣抖動,方才沉吟道:“他是浙江寧海人,據老朽所知,此人未及弱冠讀書已破萬卷,知者皆稱其為小韓愈。”

梅殷更是驚訝:“小韓愈?怕是有些誇大其辭了罷!”上下打量他兩眼,麵帶疑惑道:“韓先生,秦王一直對你欣賞有加,常說您不僅是個烹飪大家而且飽頌詩書,兼擅歧黃之術,實乃府內一個大大的奇才,不過梅某有點不明白,以您的資曆和年齡,如何會識得方孝儒這樣一個小輩?”

韓爍聽後並未立刻作答,先轉過身子朝帳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沉聲道:“秦王過獎了,公明能容身秦府,實乃老朽莫大的榮幸。”方對梅殷道:“梅將軍,您有所不知,此人之師姓宋名濂……”剛說至此,突然被梅殷打斷:“宋濂!是否當年翰林院的宋承旨?”

韓爍幹咳兩聲,點頭道:“正是正是,他雖長我幾歲,卻與老朽既為同鄉又是同學,我倆之間的交情嘛…咳咳…那是不消提啦。說起這宋濂,想必將軍應該知道,他從來就寡言少語,旬月之內聽不到他半句說辭乃常有的事……”說到這裏,老者似被勾起回憶,隻見他背負起雙手,仰望帳頂歎息道:“唉!可自打收下這名方姓學生後,就有所不同了,宋師兄的話忽然變得多了起來,竟是絮絮叨叨,逢人便誇,人也顯得年輕精神了許多……”他似已完全陷入回憶之中,這刻與其說在和人交談,還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景濂啊景濂,錯非你身邊有了這方姓小兒,以你的身子骨,又焉能多活恁多時日,輕易邁過那古稀之齡?”他愈說聲音愈低,隱約聽他口中開始念念有辭,卻不知都嘮叨了些什麼。

梅殷在朝多年,慣與儒士交道,見他如此模樣,早已見怪不怪,自顧言道:“原來他是宋承旨的學生,好啊!宋師一生為本朝貢獻赫赫,現下其人雖已仙去數載,可後世子弟猶對我大明殷顧有加,很好!”他連說兩個好字之後,神色間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帳內踱了兩步,抬起頭正要說話,卻見韓爍倏眯縫起雙眼,搖頭晃腦吟起詩來:“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鬥才!商隱詩雲那前朝子建才高八鬥,老朽一直不以為然,唉!當年讀罷他的習作,方曉得古人所言非虛,這少年之才,的是當得滿滿八鬥啊!”語聲至此一頓,複又歎道:“宋濂吾兄,公明真是好羨慕你啊,你已貴為翰林,偏又調教出如此成器的弟子,這世間的好事當真都被你一人給占全了!”

梅殷心中一樂:“原來這腐儒在溫習方孝儒的舊作。嗯,瞧來這年輕人確有些真才實學,明晚我得抽空會會他……”一念未完,那韓爍神色忽地一整,像是恢複了清醒,但見他捋了捋胡須,踏前一步,衝梅殷深施一禮,囁嚅道:“韓將軍,那方孝儒世居山野,乃一介寒士,卻能得聖上欽點,實是開了本朝之先河,這個…這個…老朽雖與其師相熟,卻是隻見其文未見其人,實是難抑好奇之心,不知…不知…將軍能否在太子麵前通融一下,明晚讓在下一同列席?”

梅殷顯得心緒甚佳,哈哈笑道:“先生乃秦王西席,豈是那府學教授所能比得?你若不怕高抬了他,便一同來吧。”

韓爍聞言大喜,欠身道:“多謝將軍抬舉,往後如有差遣敬請吩咐。”瞥眼炕上的李黑兒,又道:“這孩子臂間傷勢沉重,目下雖已入睡,卻是不便移動。韓將軍,您若不嫌老朽這頂帳篷簡陋,便讓他在此歇息罷。”話畢後退兩步,轉身出帳。

梅殷見他走的匆忙,急急衝著他的背影大聲道:“先生為這孩子續骨療傷,梅某在此謝過了。”韓爍在帳外應道:“不敢當不敢當,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明晚既有盛宴,老朽不再嘮叨打擾,這就去采購準備。”語聲漸遠。

梅殷暗覺慚愧:“進了帳後,隻顧念著侄兒的傷勢,竟忘了感謝療治他的大夫。”低頭看看小黑蛋,見他猶自熟睡,便掖了掖被角,再將他受傷的臂膀輕置於胸,方才走去帳沿打算吹熄幕中燭火。

他剛熄滅一燭,耳邊突然傳來一句細細的語聲:“叔叔,您現在可以說了麼?”梅殷微微一驚,扭頭望去,隻見小黑蛋正自大睜著雙眼,仰著脖子呆呆地望著他,雙目之中滿是問訊之色——那安靜的樣子分明是在說:“你該履行諾言了罷!”

梅殷明顯吃了一驚,愕然道:“孩子,你剛剛醒來嗎?”

李黑兒坐直身軀,整個人顯得異常的安靜,輕輕道:“我早就醒來了,隻是不想打擾你們兩個說話。”

梅殷疾步跨至炕沿,張開手掌試了試他的額頭,隨即鎖緊雙眉,自言自語道:“這高燒已然完全褪去,因何卻會被突然激醒?真是奇怪。”

小黑蛋似是很不習慣,偏頭避開他的手掌,低低道:“帳裏就剩你我兩人,您現在可以說出真相了吧?”他為求身世,不惜低聲下氣持續懇求,怎奈那梅殷內裏兀自驚疑不定,並未聽進耳中:“這孩子分明已然睡熟,我怎會看走了眼?!難不成…難不成他身攜那傳聞中魔教閉息之功,卻不自知?糟糕!他若不慎著入魔道,該當如何是好?”想至此,額間不禁隱現汗際。

黑蛋見他神色怪異遲遲不語,終於捺不住性子,開始露出原形:“姓梅的,你長了恁大的個頭,卻是假仁假義,說話不算數,我…我…操你姥姥!”他心中本就淒苦無助,這刻又從希望之巔重重墜落,少年之心自是難堪承受,罵的兩句,嘴巴一咧,又自放聲大哭起來。

梅殷在李黑兒口出髒言之時,登時目射寒光,可眨眼之間見他又痛哭流涕,禁不住心頭一軟,斂去眼中精芒,正色道:“李思嵐,你可要聽仔細了,你父親姓李名冰,乃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你母親雖是異族女子,所作所為卻是絲毫不讓須眉,堪稱一位巾幗英雄……”說到這裏,見黑蛋已昂起腦袋,合攏嘴巴,麵上逐漸放光,不由得暗自點頭,於是加重語氣道:“遙想當年,你父親尚不滿一十六歲便為我大明戍守邊防,嘿!那些時日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殺敵立功,是何等的威風!”隨之話鋒一轉,指指小黑蛋布滿淚痕的臉頰,斥責道:“再看看你,瞧瞧這副無賴相,勇武一世的李總兵,目下再也想不到,身後竟會出現你這樣一個潑皮小子!”見他神情似已完全恢複正常,便喝道:“男子漢大丈夫,哪來這多眼淚?還不快快拭去!”

這刻小黑蛋心中早已是瘙癢難奈,當下喏喏連聲,迅快抹去眼淚,腆著右側白臉蛋,笑眯眯道:“快往下說,再往下說,梅二叔,我父母都有哪些個英雄事跡,何不一股腦全部說將出來?”

梅殷根本不為所動,繼續板著臉:“現在知道喚二叔了,你嘴裏那些個汙言穢語呢?哼!李思嵐,我明白地告訴你,往後你再敢口出髒言,二叔絕不……”話至半途,卻被黑蛋截斷,但見他嬉皮笑臉道:“二叔,小子再也不敢了,您想想,您是我父親的兄弟,我若操你姥姥便等於是…嘿嘿…對自己的姥姥不敬,這個…那個…咱們還是留些時間去幹別人的姥姥罷,哈哈哈……”他口中連續嘣出姥姥這兩個字,不覺憶起烏龍山附近那無麵人,回想起當日幾番戲弄對方,再也忍不住,向後一仰,又躺回炕上,虛空交互蹬腿,邊笑邊道:“梅二叔,當日…有個老鬼頭…哈哈…最是搞笑,我罵他姥姥…哈哈…他卻以為我是在讚他,還給了我許多寶貝…哈哈…”他捧著肚皮不住狂笑,卻未曾留意那梅殷聽不幾句,已是臉色鐵青……

果不其然,小黑蛋笑不幾聲,驀覺腿腕處劇烈疼痛,急急望去,原來是被炕邊的梅殷所擒,於是狂笑登時換作尖叫:“二叔…二叔,你在幹嘛呢,因何要箍住我的雙腿?趕緊鬆開!”

梅殷冷冷道:“你既已無可救藥,還要這兩條腿子何用?去偷雞摸狗麼?還是去江湖上潑皮耍賴?哼!我真為大哥感到羞恥。”語聲微頓,接道:“你既口口聲聲喚我二叔,今日裏我便替你父做主,封死這足間經脈!”言罷摒起右手食中二指朝李黑兒腕脈點去。

黑蛋隻覺一股涼氣順著脊梁直衝腦頂,忙不迭喊:“不,不行!快鬆開我!”欲蹬雙腳,卻如蜻蜓撼柱,哪裏動得分毫。

梅殷的聲音顯得越發冷酷,語中不帶絲毫感情:“為甚麼不?與其行走江湖給你李家臉上蒙羞,倒不如終老一生呆在我梅殷身邊,哼哼!養你的口糧梅二叔還承擔得起。”隨之噗地一聲,點中李黑兒左踝昆侖穴。

小黑蛋就覺周身上下一陣麻癢,不覺魂飛魄散,衝口罵道:“你這混蛋,你這狗娘養的,我日你姥姥,我……,我……”他每罵一句,梅殷麵上肌肉便跳的一跳,接連十數跳後,終於再又探指封住其啞穴,隨後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轉身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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